他的手机放在旁边一张布满灰尘的课桌上,屏幕亮着,正在单曲循环着那首《清明雨上》。微弱的手机光晕,映亮了他一小部分侧脸的轮廓,线条清晰而冷硬,却又在此刻,被那哀婉的歌声浸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落寞。
“……雨打湿了眼眶,年年倚井盼归堂……”
“……最怕不觉泪已拆两行……”
歌声还在继续,像潺潺的流水,流淌在这间空旷、昏暗、弥漫着尘埃和雨气的教室里,也流淌进了林未雨骤然收紧的心里。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屿。
不是那个在篮球场上身姿矫健、引来无数欢呼的耀眼少年;不是那个在课堂上漫不经心、却总能轻易解出难题的理科天才;也不是那个在愚人节那天,眼神冰冷、动作决绝地撕碎纸条的冷漠男生。
此刻的他,卸下了所有平日里或张扬或疏离的伪装,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独自沉浸在一个无人可以触及的、悲伤的世界里。那背影,那姿态,那笼罩在他周围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沉重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忧郁。
他在想什么?
是什么,会让这样一个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流露出如此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的哀伤?
是因为这清明的雨吗?还是因为这歌里唱的,“年年倚井盼归堂”的等待,和“雨打湿了眼眶”的无奈?
林未雨忽然想起,周浩曾经无意中提起过,顾屿和家里关系很僵,他父母管他很严,他经常不回家。她也想起,顾屿提及母亲时,那总是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阴郁眼神。
难道……他的悲伤,与他的家庭有关?与某个……再也无法“盼归”的人有关?
这个念头让林未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一阵细密的、带着酸涩的疼痛。她发现自己之前对他的那些怨怼和畏惧,在此刻,竟然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好奇、同情和某种……莫名共鸣的复杂情绪。
原来,他并不总是阳光耀眼,也并不总是冰冷如霜。他也会难过,也会在一个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用一首悲伤的歌,来祭奠某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们其实……都是被困在这青春迷局里的人,各自背负着不为人知的重量,在雨中踽踽独行。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隔着一条门缝,像一个不小心窥见了别人秘密的、心怀愧疚的旁观者。她没有勇气推门进去,也没有力气转身离开。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听着那循环往复的悲伤旋律,看着那个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孤独的背影。
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天色愈发昏暗,仿佛夜晚提前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歌曲又循环了几遍,顾屿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地低下头,伸出手,关掉了手机上的音乐。
空教室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愈发清晰的雨声。
他依旧没有转身,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窗外,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林未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发现自己在偷窥。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直到退到足够远的距离,她才猛地转身,几乎是逃跑一般,快步朝着自己班级教室的方向走去。她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脸颊也有些发烫,仿佛刚才做了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她无力地坐回自己的座位,胸口依旧起伏不定。那道政治论述题依旧没有头绪,但她的大脑却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
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清明雨上》那哀婉的旋律,以及顾屿那孤独落寞的背影。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顾屿。她所看到的,或许只是他愿意展示给外界看的、冰山的一角。而隐藏在海平面下的,是更庞大、更复杂、也更令人心碎的真相。
那个在雨中听《清明雨上》的顾屿,与那个在阳光下打篮球的顾屿,那个在教室里冷漠疏离的顾屿,以及那个在愚人节撕碎纸条的顾屿……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者,这些都是他,一个被各种矛盾和秘密撕扯着的、孤独而痛苦的灵魂。
窗外的雨,还在下。沙沙,沙沙,像永无止境的叹息。
林未雨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心里也像是被这雨水浸透了,一片潮湿冰凉。那些关于流言、关于道歉、关于屈辱的情绪,在此刻,似乎都被这更大的、关于成长和生命的迷惘与悲伤所冲淡了。
她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能说,有些只能沉默。”
而顾屿的故事,显然属于后者。
她拿起笔,在空白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了四个字——
清明雨上。
墨迹在纸上慢慢洇开,像被雨水打湿的回忆,模糊而忧伤。
在这个潮湿的、弥漫着悲伤旋律的黄昏,林未雨仿佛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窥见了一个少年隐藏在坚硬外壳下,那片不为人知的、柔软而疼痛的内里。而这惊鸿一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原本就不平静的青春水面上,再次激荡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雨,何时才会停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场名为青春的雨,似乎下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漫长,还要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