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窗户,仿佛在为这个家庭内部的暴风雨伴奏。
她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狭小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客厅里的争吵声。书桌上,还摊开着那本她最爱的《红楼梦》,里面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银杏书签。她拿起书,随手一翻,正好是黛玉葬花那一回——“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她此刻的心情做注脚。那种对美好事物易逝的感伤,对自身命运无法掌控的哀愁,跨越数百年的时空,与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可是,这种共鸣,在父亲看来,大概只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吧。
她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日记本,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满腹的心事,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她想起顾屿,想起他偶尔看向窗外时,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与她相似的迷茫。他那样的人,也会有无法抉择的烦恼吗?他的父亲,也会这样武断地干涉他的未来吗?
“叮——”的一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顾屿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你怎么选?”
窗外,雨声未歇。而她的十字路口,烟雨迷蒙。那四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搅动了她本就混乱的思绪。他怎么也……在关心她的选择?这算是一种试探吗?还是仅仅出于同学间的普通问候?
她盯着那短短的四个字,仿佛要透过屏幕,看到发信人此刻的神情。是漫不经心,还是带着某种她不敢深想的期待?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徘徊,打出一行字,又删掉,再打出一行,再删掉。最终,只回了一个同样模棱两可的符号:
“?”
发送成功。等待回复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紧绷而难熬。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声音,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几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依然是顾屿。
“随便问问。理科班的氛围,不适合你。”
林未雨愣住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理科太差,待在理科班只会自取其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心,一种笨拙的、属于顾屿式的提醒?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父亲的怒吼声穿透了房门:“林未雨!出来!我们好好谈谈你的未来!”
谈话的结果,不出意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父亲甚至拿出了他托人找来的“近十年各专业就业率与薪资水平统计表”,用红笔在“机械工程”、“计算机科学”、“临床医学”等专业上画了重重的圈,而在“汉语言文学”、“历史学”、“哲学”等后面,打了鲜红的叉。
“看到没有?这就是现实!”父亲的手指重重地点着那张表格,仿佛点着的就是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文科出来,除非你考公务员,否则就是失业!你看看你表哥,学中文的,现在在个小公司写文案,一个月挣那点钱,够干什么?”
母亲在一旁沉默地削着苹果,刀锋划过果皮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没有再帮林未雨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或许,在生活的重压下,连母亲也开始认同父亲的“现实主义”了。
那一刻,林未雨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仿佛她被放逐到了一座孤岛,四周是名为“现实”的汹涌海水,而她心中那片文学的绿洲,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她回到房间,反锁了门。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她拿出那张空白的意向表,铺在书桌上。左边的“文科”,右边的“理科”,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向她发出无声的召唤。
她想起周老师曾在一次课后闲聊时说过的话:“选择本身并没有绝对的对错,重要的是,你能否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并在那条路上,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光芒。”可是,负责?她连选择的权力,似乎都快要被剥夺了。
她拿起笔,笔尖在“文科”那个选项上悬停,微微颤抖。那里有她热爱的一切,有她擅长的领域,有她模糊却心之所向的未来。可是,父亲的怒吼、就业统计表上刺眼的红叉、还有……那个注定要走向理科世界的少年……都像一道道枷锁,捆缚着她的手腕。
如果选了文,她和顾屿之间,那本就微妙而脆弱的关系,是不是就会像这雨季的蛛网,被雨水轻易打散,再无痕迹?
泪水终于忍不住黄河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意向表上,晕开了黑色的印刷字迹。她伏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哭声淹没在淅沥的雨声里。
就在这时,手机又亮了。是沈墨发来的□□消息。
“未雨未雨!惊天大八卦!我听说顾屿跟他爸大吵了一架,好像也是因为分科的事!他爸想让他学文科,今后好考公务员,但他自己想学理科!你说他会不会……”
后面的字,林未雨没有看清。她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原来,站在十字路口迷茫无助的,不止她一个人。原来,那个看似光芒万丈、无所不能的少年,也在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压力,也在为属于自己的未来挣扎。
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联结感,在她心中升起。
她抬起头,擦干眼泪,再次看向那张被泪水打湿的意向表。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天际隐隐透出一丝微光。
她拿起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笔尖没有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