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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上上（第1页）

自宝月楼回宫，踏入太极殿寝宫时，李湛觉得周身的沉重寒意，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驱散了几分。虽依旧疲惫，眉宇间那沉积多日的郁结，却松动了。

高裕如常上前，为他更衣，整理床铺。动作依旧轻缓恭谨。

李湛由着他伺候，目光落在高裕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你与她……何时这般熟稔了？竟能劳动她为你开口。”

高裕正在铺床的手猛地一顿，心头咯噔一下。他知晓陛下定然会问及此事，却没想到来得这样直接。他慌忙转过身，躬身就要请罪：

“老奴该死！老奴今日确是逾矩，多嘴多舌，惊扰了鱼娘子……”

“朕没问你这个。”

李湛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并无责怪之意，反而带着探究。

“朕是问，她为何会替你说话。”

高裕抬起头，看着陛下那双深邃难测的眸子，此刻里面竟没有半分往常的冷厉，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审视。他侍奉李湛多年，深知这位主子的性情，此刻这般问，是真的……想知道缘由。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杂着白日里那份被珍视的感动，竟让高裕在这位威严日盛的主子面前，生出了几分难得的“放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仔细地将龙榻上最后一丝褶皱抚平，然后才直起身，垂着手，声音里带着未褪的哽咽，却也有了几分属于他自己的、活泛的气息：

“回大家，老奴与阅微娘子……实在谈不上熟稔。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

“娘子那人……大家是知道的，性子冷，话也少。老奴平日里，不过是按大家吩咐，送些东西，或是守在门外听候差遣罢了。”

他抬眼悄悄觑了李湛一眼，见陛下只是静静听着，并无不悦，才继续道：

“许是……许是老奴年纪大了，有时候做事手脚慢些，或是夜里守夜时忍不住打个盹儿，娘子虽从不说什么，但偶尔瞧过来的眼神里……也没有嫌弃。”

“今日……今日老奴也是瞧着大家连日来实在煎熬，心里头……心里头堵得慌，这才昏了头，说了那些混账话……”

说到此处，高裕的声音又有些哽咽，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才带着浓重的鼻音道：

“老奴也没想到……娘子她……她竟会记着老奴这点微末之事，还劳动她金口……老奴……老奴实在是……”

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只是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角。

李湛静静地听着，目光从高裕激动难抑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那摇曳的烛火上。

暖阁里，她那般清冷又执拗地说出“高翁年事已高，经不得日夜悬心”的模样，仿佛又在眼前。

他忽然明白了。

并非熟稔，也非刻意关怀。

那女子心性孤高，爱憎分明，恨便是彻骨的恨，可在那恨意与绝望之下，却仍保留着一份不曾被磨灭的、对“人”本身的感知。她看得见高裕的年迈与忠诚，看得见他李湛的恐慌与无措，哪怕这些人，都与她背负的血海深仇息息相关。

她只是……无法消解自身的苦难。哪怕这苦难，是来自她恨着的人。

他并未因高裕那番言辞而动怒，反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酸楚与慰藉的情绪，缓缓升起。

她看到了他的煎熬。

她甚至，会因为一个老内侍的悬心，而给出一个“暂时不死”的承诺。

这承诺如此脆弱，如此荒诞，仅仅系于一曲琵琶。可对他来说，却重于千钧。

“罢了。”

李湛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日后在她面前，谨慎些便是。她既说了……朕会留意。”

他没有再多言，挥了挥手。

高裕又深深一躬，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寝殿的宁静留给陛下。只是退出之时，他恍惚觉得，陛下那向来冷硬的唇角，今夜似乎……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