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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弦歌（第2页）

鱼阅微不再理会她们，抱着琵琶，径直走向候场区。那绯红的身影在姹紫嫣红的后台里，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高。

她坐在候场区的角落，闭目养神，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探究。心中却并非全无波澜。

“回乡下去了……”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唇边那抹嘲弄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是啊，他自然是回他的“乡下”——那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皇宫去了。那里有他的江山，他的妃嫔，他的朝政，他身为帝王的一切。

而这三日随从，不过是帝王心血来潮，偷入凡尘的一场游戏罢了。

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也很清楚他们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她选择用最冷静、最疏离的方式，斩断所有不必要的遐想与牵连。

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她自己。

只是，心底某处，为何还是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意？

台前，乐声渐起，司仪高亢的声音传来，报着下一个节目的名号。

鱼阅微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冰雪。

她抱起琵琶，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过于华美的绯红衣裙，如同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检查着自己的盔甲。

然后，她迈步，走向那灯火璀璨、万众瞩目的歌台。

将所有的纷乱心绪，都暂时埋藏在了这浓墨重彩的油彩与华服之下。

今夜，她只是宝月楼的鱼阅微，一个献艺的乐伎。

芙蓉园一役，鱼阅微那带着伤痕韵味的反弹琵琶，再次名动长安。虽不及当年全盛时期的惊艳绝伦，却因这几分沉郁顿挫，更添故事性与感染力，引得文人墨客们津津乐道。

这其中，便包括了以诗才敏捷、性情疏狂著称的翰林待诏——杜清臣。

杜清臣年近不惑，却仍保持着几分少年人的清雅端方与赤子心性。

于诗词歌赋上造诣极深，尤擅乐府古风，词句往往能道尽世情悲欢，直指人心。

他更是个出了名的“乐痴”，痴迷音律，认为诗与乐本为一体，常与长安城内技艺高超的乐伎交流往来，探讨曲词相和之道，但为人清正耿直，品性高洁，并无一般狎妓之徒的轻浮孟浪，在士林中声誉颇佳。

他早已注意到鱼阅微的琵琶技艺，暗中听过好几回她的演出，从最初宝月楼的惊鸿一瞥，到后来芙蓉园中别具一格的演绎，一次比一次更受触动。那弦音中的风骨、灵气与隐约的悲怆，都让他心折不已，只觉此女于音律一道，见识绝非寻常乐伎可比。

此番按捺不住，终于递了帖子到宝月楼，言辞恳切谦恭，言明只想与她切磋音律，探讨为自己新近创作的一首《塞下曲》编配琵琶伴奏之事，绝无他意。

帖子送到鱼阅微手中时，她正翻阅着李湛前几日命人悄悄送来的一份关于整顿军备的密奏抄本。见到杜清臣的名字，她略有耳闻此人性情，沉吟片刻，便应了下来。

于她而言，能与当世顶尖的诗人探讨音律，亦是难得的学习与精进机会，更能暂时从那些沉重的朝局文书中脱离出来，换一换心境。

约定的地点并非宝月楼，而是城中一处颇为清雅、文人墨客常聚的“醉仙楼”。杜清臣包下了一间临街的雅室，备好了清酒小菜，以及厚厚一叠诗稿。

鱼阅微依旧是素衣简饰，抱着琵琶而来。杜清臣见到她，眼中立刻绽放出纯粹而热烈的光彩，他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新作《塞下曲》，朗声吟诵起来。诗句苍凉悲壮，描绘了边塞将士的艰苦与豪情，字里行间充满了金戈铁马之气。

“妙！杜待诏此作，气韵沉雄，立意高远，非寻常吟风弄月之作可比。”

鱼阅微听罢，由衷赞道。她也被诗中那壮阔的意境所感染，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琵琶弦上轻轻拨动，试了几个音，竟自然而然地流泻出一串零散却带着铮铮杀伐之气的音符，与那诗境隐隐相合。

杜清臣见状大喜：“娘子果然知音！杜某正愁此诗气魄过大，寻常丝竹难以匹配其神韵。听闻娘子琵琶别具一格，尤擅以弦音摹写气象，不知可否……？”

鱼阅微没有推辞。她闭上眼，回味着诗句中的意象——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刁斗森严，朔风凛冽，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片刻后，她睁开眼，眸中光华流转。她调整了一下抱琴的姿势，左手猛地一划！

“铮——锵——！”

一声裂帛般的强音骤然响起，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将人拉入了那苍茫肃杀的边塞氛围之中！

紧接着，她的左手在四根弦上快速移动、重重按压，指法凌厉如电，时而模拟出战鼓催征、万马奔腾的急促节奏；

时而以大量的“吟”、“猱”技法，营造出风沙扑面、天地呜咽的混沌之感。

右手则辅以有力的扫弦和急促的轮指，勾勒出旌旗猎猎、刀剑如林的宏大背景。她刻意避开了需要右手极致灵活、可能牵动旧伤的高难度技巧，转而运用大量的按音、滑音、颤音，以及左手独特的“绞弦”、“并弦”技法，发出如同兵器剧烈碰撞、胡笳幽咽、角声连绵般的奇异而逼真的声响。

旋律时而高亢激昂，裂石穿云，如同千军万马发起决死冲锋，气吞万里如虎；时而低回婉转，如泣如诉，似那夜深人静时，老兵倚着营垒，望着故乡明月，默默吞咽着思乡的悲凉与战争的创伤。她将诗中那悲壮与豪情交织、绝望与希望并存的复杂情感，通过这小小的琵琶弦，撼人心魄地表达了出来。

杜清臣听得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在这由琵琶营造出的边塞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