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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流觞（第1页）

残雪消融尽，春风度玉门。长安城的柳梢刚刚染上一抹新绿。

杜清臣的诗名，便是在这般日复一日的研磨与碰撞中，如同经过精心雕琢的美玉，渐渐显露出夺目的光华。他本就天赋卓绝，又肯下苦功，加之与鱼阅微这般灵秀人物的时时切磋，诗风愈发凝练奇崛，既有寒门学子的清刚之气，又不乏对音律、对自然万物的细腻感悟。不过弱冠之年，其诗作便已在长安士子间传抄吟诵，甚至偶有篇章传入宫廷，引得一些爱才的老臣也为之侧目。

初春时节，皇家组织的曲江诗会如期而至。这不仅是文人墨客扬名立万的盛会，亦是京中贵族子弟、闺阁淑女们难得的交际场合。一时间，曲江池畔冠盖云集，衣香鬓影，连空气中都仿佛浮动着墨香与暗藏的机锋。

这一日，春风骀荡，秘书监鱼玄理下朝回府，面带笑意，唤来了正在后院亭中与杜清臣争论一本新得琴谱指法的女儿。

“微微，”鱼玄理捋着胡须，看着眼前这对因争论而脸颊微红、眼神明亮的年轻人，心中颇感欣慰，面上却不动声色，“过几日，上巳节，曲江池畔，由皇家出面组织了一场诗会，届时长安城中有才名的年轻子弟，多半都会前往。”

鱼阅微眼睛一亮：“曲江诗会？”她素喜热闹，更爱那等文人荟萃、诗酒风流的场合。

“不错。”鱼玄理点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垂手而立、神情看似平静、耳根却微微泛红的杜清臣，“十三郎近来诗名颇盛，想来也在受邀之列。微微，你平日虽不喜那些虚文缛节，但此番盛会，去见识一番也是好的。何况……”他顿了顿，语气温和，“你二人于音律诗词上亦有见解，去听听当今才俊们的唱和，开阔眼界，总不是坏事。”

鱼玄理心中暗叹，这两个孩子的情谊，他这做父亲的看在眼里，若能借此机会，让女儿在人前多见识些世面，或许也能让她心中那杆秤，掂量得更清楚些。

鱼阅微何等聪慧，立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偷偷瞥了杜清臣一眼，见他虽强作镇定，但那微微上扬的唇角，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期待与些许紧张。她心下莞尔，面上却故作矜持，对父亲福了一福：“女儿知道了，届时随爹爹同去便是。”

杜清臣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忙向鱼玄理躬身行礼：“多谢世伯提点。”

曲江池畔，早已是熙熙攘攘。亭台楼阁点缀在初春的嫩绿与碧水之间，侍女们穿着鲜艳的春衫，如同彩蝶般穿梭其间。诗会的场地设在一处临水的大敞轩内，轩外引曲水成渠，这便是稍后要行“曲水流觞”之雅事的水道。

鱼阅微跟在父亲身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很快，她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杜清臣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澜衫，独自站在敞轩一角，正凝望着池水对岸的垂柳，神情是惯有的疏离与沉思，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身边并无多少友人簇拥，在这冠盖云集之地，更显出几分寒门学子的清寂。

就在这时，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从入口处传来。众人纷纷起身，敛容垂首。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身着杏黄色常服、面容俊秀、眉眼间已初具威仪的少年，缓缓步入敞轩。正是当今圣上的第四子，李湛。

李湛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场众人，在掠过鱼玄理这边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对着鱼玄理颔首示意，随即，那目光便似有若无地落在了鱼阅微身上，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却不容错辨的笑意。

鱼阅微随着众人行礼，起身时，恰好与李湛投来的目光对上。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双深邃明亮、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眼睛，她心头猛地一跳，一阵莫名的恍惚袭来。

那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宫中的宴席上，不是在父亲的府邸里，而是在更遥远、更模糊的所在。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迷雾，又像是藏在某个反复出现的梦境深处。那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炽热，有隐忍的痛楚，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熟悉感。让她一时间竟忘了移开视线，就那样怔怔地回望着，仿佛要透过这双年轻的眼睛，看清某种被遗忘的过往。

李湛见她如此直视自己，非但没有怪罪，眼底那丝笑意反而更深了些，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近乎叹息的温柔。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刚刚转过视线的杜清臣眼中。

他看见她站在那里，浅碧色的衣裙在春风中微微飘动，像一株新发的嫩柳。而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尊贵的皇子，眼神迷离，神情恍惚，仿佛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般。

一股混合着酸涩、恼怒与莫名恐慌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杜清臣的心脏。他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节泛白。那日夜里自己那些带着醋意的质问，此刻像冰冷的针，反反复复刺着他的心。难道……难道他那些荒唐的猜测，竟是真的？她真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诗会很快正式开始。先是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和学士做了开场，颂扬圣德，赞美春色。接着，便是今日的重头戏——“曲水流觞”。

侍女们将盛着美酒的羽觞放入蜿蜒的曲水渠中，羽觞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便需取杯饮酒，即兴赋诗一首，若才思不继，也可选择上台献艺，以为助兴。

羽觞在水面上悠悠荡荡，众人的目光也随之流转。起初几轮，觞杯停在了几位颇有才名的士子面前，皆顺利成诗，引来阵阵喝彩。气氛渐渐热烈。

忽然，身边光线一暗，有人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她下意识转头，便对上了杜清臣那双隐含薄怒、又带着几分执拗探究的眸子。

他靠得极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一丝清冽的酒气。他并未看她，目光直视着前方流淌的曲水，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传入她耳中：

“方才……看得那般出神？”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间挤出，“四皇子殿下……那双眼睛，就那般好看？比这曲江春色，比这满座诗文，更值得鱼大小姐凝神细观？”

鱼阅微没料到他竟会在此刻、此种场合，突然提起这个，还问得如此……直白而尖刻。她先是一愣，随即一股被窥破心事的羞恼涌上脸颊，染红了双颊。

“你胡说什么！”她低声斥道，心虚地瞥了一眼四周，生怕被人听去，“我不过是……不过是偶然看到，何曾出神？”

“偶然？”杜清臣嗤笑一声，终于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怒意和某种受伤的情绪，“我瞧你，看得眼睛都直了，仿佛……仿佛上辈子就认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