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又是一度春秋。
自鱼玄理携女归京,重掌国子监,已过去近一年光景。永崇坊毗邻的两座宅院,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只是,那争吵声与琵琶声,不再如少年时那般毫无顾忌地穿透墙垣,多了几分成年后的克制与沉潜。
杜清臣的诗名,在这三年间的沉寂与积累后,非但没有湮灭,反而如同经过冬日严寒孕育的种子,在春日里勃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华。他那些融汇了寒士清刚、山水灵秀与音律妙悟的诗篇,被广为传抄,甚至远播至辽东、巴蜀。其名上达天听,连深居宫禁的皇帝亦有耳闻。
去岁秋闱,他虽未参与,但皇帝惜才,特以“诗才卓绝,可为翰林供奉,润色鸿业”为由,破格擢其为翰林院待诏。虽非手握实权的要职,却是清贵无比的文学侍从之臣,常伴君侧,起草诏诰,参与筵席,地位超然,于寒门子弟而言,已是殊荣。
这一日,暮春午后,杜清臣从翰林院下值归来,换下官袍,穿着一身青衫,在自己那依旧简朴的书斋内整理旧稿。窗外夕阳余晖脉脉,将庭院染上一层暖金色。
忽然,一阵清越空灵的琵琶声,如同被春风裁剪过的流云,自隔壁院落袅袅传来。那曲调他从未听过,不似宫廷雅乐的庄重,亦非江南丝竹的柔媚,带着几分播州山水的野逸与苍茫,旋律奇崛跌宕,时而如险峰兀立,时而如深涧呜咽,时而又豁然开朗,似见平芜尽处,春山如笑。
是鱼阅微。她回来了,她的琵琶也回来了。这曲中,融入了这三载播州的风霜雨雪,旅途见闻,与她自身心境的蜕变。
杜清臣执着书卷的手顿在半空,心神瞬间被那琴音攫住。他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就想如年少时那般,冲到后院,翻过那堵墙,去与她探讨这新奇曲调的精妙与不足。
然而,脚步刚迈出一步,便硬生生顿住了。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不顾礼仪、肆意翻墙的狂生杜十三。她是国子监祭酒的千金,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清誉重于一切。而他,虽有了翰林待诏的身份,终究是外男。这般贸然翻墙相见,若被旁人窥见,将置她于何地?那些因她父亲地位、因她与太子过往而暗中窥伺的目光,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资攻讦的瑕疵。
一股无形的、名为“礼法”与“现实”的墙壁,似乎比那砖石垒砌的院墙更高、更厚,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他站在书斋门口,望着那堵近在咫尺的墙,听着那近在耳畔的琴音,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犹疑与挣扎。
去,还是不去?见她,还是不见?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那琵琶声却戛然而止。
随即,一个清凌凌质感的嗓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从墙那边传来,精准飘入他耳中:
“杜清臣!你要在那边杵到几时?是翰林院的墨汁糊住了耳朵,听不见曲子?还是官袍加身,便忘了怎么翻这堵矮墙了?”
杜清臣愕然抬头,只见隔壁院落那扇支摘窗不知何时已被推开。她正半倚在窗边,手臂支着窗棂,托着腮,一双清冷的杏眼隔着庭院望过来,里面没有半分少女的羞怯,只有熟悉的、带着些许挑衅和不耐烦的光芒,暮色勾勒出她愈发清晰的侧脸轮廓。
他心头猛地一跳,方才所有的顾虑仿佛都被她这直白而“蛮横”的一句话击得粉碎。脸上有些发热,是窘迫,也是被她看穿心思的尴尬。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辩解两句:
“我……并非……只是……”
“只是什么?”
鱼阅微打断他,柳眉微挑。
“只是怕损了我的清誉?杜待诏如今倒是知礼守节了。却不知当年是谁,动不动就翻墙入院,抢人曲谱,气得人跳脚?”
她旧事重提,杜清臣更是窘迫,耳根都红透了,争辩道:“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分寸!如今岂可同日而语……”
“哦?有何不同?”
鱼阅微哼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那身青衫扫过,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促狭,
“是翰林待诏的官身不同了,还是觉得我鱼阅微,与三年前不同了,需得你如此避嫌,连面都不敢见了?”
她话语如刀,句句戳中他心事。杜清臣看着她倚窗而立的身影,在暮色中清雅如兰,却又带着坦荡与锐利,忽然觉得自己的那些犹疑,在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迂腐。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官身,几步走到后院墙边,如同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般,手脚并用,再次翻过了那堵院墙。
落地时,依旧有些微的狼狈。他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抬头,便见鱼阅微已从窗边离开,正抱着她那把紫檀螺钿琵琶,站在庭院那株已开始抽出嫩叶的老海棠树下,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微弯,带着得逞的笑意。
“舍得过来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个在窗边出言“相激”的人不是她。
杜清臣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清亮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叹息的问候:“……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