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天明,宝月楼内依旧死寂如坟。
夜里那场徒劳的争吵,耗尽了鱼阅微最后一点元气。她昏昏沉沉地睡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散在枕上的青丝。烛火在纱罩里轻轻跳跃,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李湛靠着床榻坐着,他知道,即便她活下来,有些东西,也永远无法弥合了。就像这腕上的伤,会结成一道丑陋的疤。就像他们之间,隔着她父亲和一众寒门子弟的血,隔着五年虚妄的光阴,隔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名为李湛的少年。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十数年前,那个风雨如晦的承平年间。
那时,他还不是这九重宫阙说一不二的帝王,而是行四的皇子李湛,身处波谲云诡的夺嫡漩涡。
彼时,前朝门阀势力盘根错节,尤以崔氏、卢氏为甚,把持朝政,视皇权如无物。他的父亲,年老昏聩的穆宗皇帝,在门阀与宦官之间摇摆不定。东宫之位空悬,诸王皆虎视眈眈。
他李湛,空有励精图治之志,却因母族不显,在朝中根基浅薄。他能倚仗的,唯有那些出身寒微、却才华横溢,渴望凭自身学识打破门阀垄断的学子与官员。他们视他为明主,他亦需要这把锋利的刀,为他劈开前路的荆棘。
其中,最令他钦佩的,便是时任秘书监的鱼玄理。秘书监,掌国之图籍著作,官居三品,清贵无比,虽无实权,却代表着学问与清议的巅峰。
鱼玄理此人,学贯古今,风骨铮铮,不仅学问做得通透,更难得有一副忧国忧民、不计利害的心肠。李湛曾多次微服,以虚心求教的学子身份拜访鱼府那间植满翠竹、藏书万卷的“守拙斋”。
彼时,灯下论道,品茗弈棋,鱼玄理甚至曾执着他手,指点他书法运笔的关窍,言谈间皆是经世济国的道理。鱼玄理自然知他真实身份,但也只当他是个有志的年轻士子,倾囊相授,眼神中是纯粹的欣赏与期许。
那是李湛灰暗压抑的皇子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带着书香与真诚暖意的光阴。
然而,皇权之争,从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承平十七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科场案,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炸开了所有的平静。那本是李湛一系寒门官员崭露头角的关键一役,却成了崔氏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死局。证据“确凿”,矛头直指几位主持科考的寒门重臣,诬告他们收受巨额贿赂,鬻卖功名。
崔氏党羽在朝堂之上步步紧逼,必欲将这群日渐势大的“寒门蠹虫”连根拔起。而更深的杀招在于,他们暗示先帝,此案背后,或有皇子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嫌。
那是李湛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保,则自身难保,数年经营毁于一旦,甚至可能被圈禁至死。舍,则寒门心血付之东流,那些曾对他寄予厚望的眼睛,将永远失去光彩。
那一夜,他独坐王府书房,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捏着那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名单。鱼玄理的名字,赫然在列。他记得鱼玄理曾对他说:“为政之道,当以民为本,以正为心。权势固然诱人,然失却本心,纵登极位,亦不过是孤家寡人罢了。”
言犹在耳,如芒在背。
最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提起那支朱笔,蘸满了浓稠得化不开的墨,亦或是血,在名单上,划下了一道鲜红的、冷酷的勾。
断尾求生。
他亲自下令,将鱼玄理等一批最具声望的寒门学子与官员下狱。为了显得“公允”,他甚至采纳了崔氏的建议,将此案定性为“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就在这纷乱的思绪中,他忽然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呻吟。
他骤然睁眼。
榻上的鱼阅微蜷缩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的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泛着一种难看的青紫。原本缠着洁白纱布的手腕处,此刻正有暗红色的血液一点点洇透出来,迅速扩大,像一朵绝望中绽放的、狰狞的花。
“阅微?”
李湛的心猛地一沉,扑到榻边,伸手去碰她的脸颊。
触手一片冰寒。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传周明安!”
李湛厉声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他一把将她连人带被揽入怀中,用力揉搓她的手臂、她的后背,试图将那可怕的冰冷驱散。可她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无法自控的痉挛。
“冷……”她齿关打颤,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意识似乎已经游离。
“朕在这里,朕抱着你,很快就暖和了……”李湛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可他自己的手脚也是一片冰凉,那是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
高内侍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整个宝月楼瞬间被点燃。脚步声、惊呼声、器皿碰撞声乱作一团。太医令几乎是被人架着胳膊拖进来的,鞋都跑丢了一只。
“陛下!”太医令看到皇帝怀中那个面无人色、痉挛不止的女子,以及她腕间不断扩大的血渍,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爬上前诊脉。
指尖搭上那细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太医令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鱼阅微还要难看。
“如何?!”
李湛的声音嘶哑,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在太医令脸上。
“陛、陛下…”太医令伏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子…娘子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如今…如今寒气入体,引发痉症…这伤口…伤口怕是…血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