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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屑沉香（第1页）

日子，便在这诡异而默契的“三日之约”中，如深涧流水，默然淌过。

李湛果真信守诺言，每间隔两日，第三日的黄昏，他的銮驾便会分毫不差地停驻在宝月楼下，风雨无阻。有时他身上还沾染着宣政殿议事的烟火气息，有时眉宇间凝结着未散的寒霜，但每当踏入这方暖阁，他总是先敛去大半属于帝王的凛冽威仪，变回那个携着文书、急于“呈报”的“李湛”。

他带来的文书愈来愈厚重，涉猎的范畴也愈发宽广。从最初的漕运、吏治，渐次蔓延至税赋、军制、科举，乃至关于削减宗室俸禄、清查寺庙田产等更为棘手、动辄得咎的议题。

鱼阅微静默地聆听着，翻阅着。

她像一块龟裂了太久的大地，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些关乎帝国气脉的讯息。透过这些冰冷的字句与李湛时而激越、时而沉抑的叙述，她渐渐拼凑出了他内心深处那幅宏大而惊人的图景——他所图谋的，远不止是擢拔几个寒门官员，分润些许权柄予新兴势力。

他想要的，是撼动那盘踞了数百载、早已与这座王朝骨血交融、互为表里的门阀世家根基！他要犁庭扫穴，虽不至连根拔起，亦要使其伤筋动骨，再难肆意左右国策！

他要重新丈量天下田亩，清厘出被门阀勋贵以各种手段隐匿的丁口与沃土，拓宽朝廷税源，削弱其经济命脉；

他要变革科举取士之道，增加寒门取士的比重，甚至隐约透出欲设“殿试由天子亲策、钦点甲科”以定最终名次的念头，旨在打破门阀对官员铨选之途的最终垄断，将用人权牢牢收归中枢；

他要整饬日渐废弛的府兵，试图将部分兵权从那些世代将门、与门阀关系盘根错节的勋贵手中，逐步转移至由寒门官员主导、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兵部……

这是一场无声的、却足以倾覆乾坤的变革。每一步皆行于刀尖，稍有不慎，便是朝堂震动，乃至帝座倾危。

鱼阅微的心，在一次次的聆听与披阅中，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她终于明了，当年父亲与那些志士的牺牲，或许并非毫无意义。他们以碧血浇灌的种子，并未全然枯死，而是在这个他们曾寄予厚望、又最终失望的君王心中，以一种更为酷烈、也更为务实的方式，悄然萌蘖，并试图破开坚冰。

她依旧鲜少主动言语。

大多时候，只是李湛在陈述，在剖析，在征询。她像一座缄默的山峦，容纳着他所有的倾吐、焦灼、乃至偶尔泄露的暴戾与脆弱。

她默许了他的存在。

默许了他每三日一次的“叨扰”。

默许了他在那矮凳上，伴着一盏孤灯，和衣待旦。

甚至，默许了在她偶尔轻嗽时，他瞬间绷紧、欲言又止的目光，和他悄然吩咐宫人更换更厚衾褥的举动。

只是当他试图逾越那条无形的界限，流露出过多的关切或试图靠近时，她会用较冰雪更甚的沉寂，将他重新推回原处。

李湛似乎也渐渐谙熟了这相处的尺度。他不再试图以那些琐碎的讨好去触动她，也不再轻易显露那些属于“四郎”的彷徨。

他将所有心神，皆投入了那场无声的征伐与这每三日一次的“呈报”之中。唯有在那些惊心动魄的朝局弈棋时，他眼中方会焕发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光彩，那是属于开拓者与征服者的昂奋，暂时掩盖了他眼底积年的麻木与倦怠。

暖阁内，堆积的卷帙日益增多，如同蔓延的藤蔓。原本的矮几早已不堪重负，一些来不及归置的卷轴、抄本只能委弃于墙角、榻边，显得颇有些凌乱，却也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思辨气息。

这日，并非约定的第三日，而是一个难得的、无需举行大朝会的休沐之期。

清晨，天光初透，薄雾尚未散尽，李湛便来了。他未带繁琐仪从，只命两个心腹小内侍抬着一个以厚布严密包裹、形制颇长的物件，悄无声息地跟随于后。

鱼阅微方起身不久，正临窗而坐，就着熹微晨光，凝神览阅他上次留下的一份关于清查寺庙过度侵占田产、与民争利的建议书草稿。闻得熟悉却提前的脚步声，她有些意外地抬眸。

李湛今日衣着格外简素，是一身近乎平民的玄色窄袖常服，甚至袖口与衣摆处还沾着些许未曾拍净的、新鲜的木屑尘灰。他令内侍将那个长条物件小心置于暖阁中央空处，便挥手屏退了他们，未曾留下只言片语的解释。

“今日休沐，无甚急务。”

他见她眼中疑惑，方语气寻常地解释道，目光随之掠过屋内几乎无处下脚的、堆积如山的卷册。

“见你此处文书堆放杂乱，寻检不便，易有遗失。我…前两日便想着，需得有个妥帖安置之处。”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便自行觅了些木料，今日得空，与你打制一架书橱，一方书案，也好将这些文书卷宗，归置齐整。”

鱼阅微彻底怔住了，握着文书的手指微微收紧。

打…书橱和书案？

皇帝…亲手为之？

她不知的是，就在前日，皇帝曾突然驾临宫中存放各地贡品木材的库房。

那地方平日只有些低等匠作看守，骤然见得天子龙颜，吓得跪伏一地，魂不附体。

李湛却浑不在意，只命人将库中所有上好的紫檀木料悉数搬出。他就在那堆叠如山的珍贵木料旁，蹲了一整个下午，时而屈指叩击辨其音色，时而俯身细察木纹走向，反复比对挑选，最终才择定了几块纹理最为细腻流畅、色泽沉穆均匀的上好紫檀大料。

宫人们远远瞧着，心中皆是惊疑不定，窃窃私语，不知陛下此举何意。

她更不知，择定木料后，李湛回到太极宫，并未即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