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转,倏忽一载。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乐游原上,暖风拂面,游人如织。沉寂许久的曲江芙蓉园水榭歌台,再次因一人一琵琶而名动长安。
鱼阅微复出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大街小巷。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文人墨客、风流士子,更有许多寻常百姓,扶老携幼,带着复杂的好奇与探究,涌向了乐游原。
一年前菜市口那场惨烈变故,虽被官方刻意淡化,但真相如同渗入地下的水流,早已在坊间悄然蔓延。人们知道了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花魁,竟是当年含冤而死的鱼秘书丞之女;知道了那本搅动朝野的《南山野客刍议》极有可能出自她手;更知道了她因才招妒,险些命丧权贵之手,是皇帝亲自策马将她从刑台救下,藏于深宫……
有人唾骂崔氏门阀狠毒,竟对一弱质女流施以如此酷刑;也有人暗中称快,觉得一个乐伎妄议朝政,实属僭越,合该受此惩戒;更多的人,则将信将疑地拼凑着故事的碎片——天子外室?红颜祸水?《南山野客刍议》的真正作者?以身殉道唤醒君王的奇女子?
种种标签,如同层层迷雾,笼罩在那个名为“鱼阅微”的女子身上。好奇、探究、同情、鄙夷、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种种复杂的情绪,驱使着无数人涌向乐游原,想要亲眼看看,这个搅动了长安风云、又从太极宫神秘消失的女子,如今究竟是何种模样?她那据说被废了的琵琶,还能弹出怎样的声响?
水榭歌台下,人头攒动,比往年任何一次乐会都要拥挤。目光交织,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动。
她竟又抱着琵琶出现了!
水榭歌台之上,鱼阅微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未施粉黛,容颜比往昔清减了些,眉宇间却添了几分风雨洗礼后的沉静与从容。她怀中抱着的,是一把新的紫檀木琵琶。
她无法再反弹琵琶了。那需要肩背极致发力的绝技,已随菜市口的廷杖和那深可见骨的伤痕,一同葬送。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老僧入定。指尖轻拨,依旧是那曲《潇湘水云》。
琴音起时,不再有当年刻意炫技的凌厉,也没有了重伤初愈时的滞涩与沉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厚重与圆融。左手的按、揉、吟、猱,更加细腻入微,将云水苍茫、烟波浩渺的意境层层渲染开来;右手的弹、挑、轮、拂,力道掌控得恰到好处,于平和之中暗蕴风雷。
她将这一年来蛰伏养伤时的静思,将家国变故、个人浮沉、生死边缘的顿悟,尽数融入了这弦音之中。那音色里,有失去的痛楚,有涅槃后的坚韧,有看透世情的悲悯,更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对生命本身的热爱与执着。
一曲终了,满场寂静。
杜清臣坐在人群前列,早已是老泪纵横。他击节长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阅微娘子今日之境界,已非‘乐伎’二字可囿,当为‘乐师’,乃至‘乐道’矣!”
许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由衷的掌声与喝彩!这一次的喝彩,不再仅仅是为了技艺,更是为了这弦音中承载的、足以撼动人心的生命重量。
台下议论纷纷。
“了不得!鱼娘子这琵琶,比以前更有味道了!”
“听说她背上……唉,真是天妒英才!”
“什么天妒?是人祸!崔家那些杀才!”
“也多亏了陛下……”
“嘘!慎言!不过话说回来,鱼娘子当真是奇女子!能写出《刍议》那样的文章,又能弹出这般动人心魄的曲子……”
“只是可惜了,再也见不到那反弹琵琶的绝技了……”
“知足吧!能再听到她的琴音,已是幸事!”
赞誉之中,也夹杂着些许不同的声音。
“一个女子,搅动这般风雨,终究不是福分……”
“不过是天子弃妇……”
鱼阅微对台下的议论恍若未闻,她只是抱着琵琶,微微躬身行礼,然后便在侍女的陪伴下,平静地退场。将满场的喧嚣与探究,留给了春光。
胜业坊的宅院,成了鱼阅微真正的安宁之所。
她很少过问宫里的事,李湛也极有默契地,从未踏足此地半步。他们之间,仿佛达成了无言的约定。
只是,高内侍会定期前来,送来一些宫中御制的、利于温养经脉的药材,一些质地柔软、不磨伤疤的衣料,有时,还会捎来一封装帧朴素、没有署名的信。
信中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语,有时是抄录的一句古诗,有时是提及某本古籍的版本异同,有时,只是简单地问一句“近日天寒,旧伤可还安好?”
鱼阅微会收下东西,也会展信阅读,却从不回信。她将那些信,都收在了一个紫檀木盒里,放在书架的最高处,如同封存一段不愿轻易触碰的过往。
常来这宅院做客的,是当年的旧识——舞姬曼曼、月奴、雪娥、琴心几人。她们或是带来了新排的曲子请她指点,或是兴高采烈地与她一同研究新淘换来的胭脂水粉配方,叽叽喳喳,给这清静的院落带来了不少鲜活的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