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弹指,倏忽三载。
长安城的春色,依旧年复一年地妆点着曲江池畔的柳浪与杏园,永崇坊内的花开花落,也仿佛循着旧日的轨迹。然而,人事代谢,宦海浮沉,早已换了人间。
三年前那场因科举改制引发的风波,表面上是鱼玄理等人遭贬斥,四皇子李湛亦受申饬,看似太子一系大获全胜。然则,深宫之内,老皇帝那双阅尽沧桑的眼,却未必全然昏聩。他斥责李湛“年少锐进”,心下却未必不曾看到这个儿子敢于触碰积弊、意图振作的才能与魄力。只是帝王权衡,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需要时间观察,也需要借此敲打各方势力。
此后的三年,帝国的中枢,便在这样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格局下,经历着无声而剧烈的角力。李湛虽受挫,却并未沉寂,反而借此韬光养晦,一面更深入地结交军中将领、寒门才俊,一面在吏治、边备等具体事务上展现出远超太子的务实与干练。太子则依仗旧族,试图稳固地位,却因循守旧,屡有疏失,渐失圣心。
几番不见硝烟的较量,几度风雨欲来的朝议,最终,天平悄然倾斜。半年前,一道震动朝野的诏书颁下:废黜原太子,册立四皇子李湛为储君,入主东宫。
也正是在李湛入主少阳院,初步稳固地位之后,一道道属于新任储君的钧旨开始发出。其中一道,便是以“学问博洽,风骨端凝,宜司教化”为由,将远在播州的鱼玄理召回长安,并非官复原职,而是超擢为国子监祭酒,执掌帝国最高学府,意义非凡。
消息传开,昔日门庭冷落的鱼府旧宅,少不得又有人开始殷勤走动。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因太子一言而得以召还并获重用的国子祭酒,与其说是皇帝念旧,不如说是新任储君,在不动声色地,拾掇起属于他自己的旧日星火,并以此向天下昭示其重才、求变之心。国子监,正是培养未来官僚的摇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一日,春和景明,官道两旁的垂柳已抽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在离长安城百里之外的一处长亭旁,杜清臣勒住了马缰。他穿着一身略显风尘的靛蓝色长衫,跨下一匹普通的青骢马,并非鲜衣怒马,却自有一股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沉静气度。三年的苦读与心事的磨砺,将他原本略带疏狂的眉眼打磨得愈发坚毅沉稳,只是那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复杂光芒,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得知鱼玄理一家今日抵京的消息,竟是一夜未眠。天光未亮,便独自一人,悄悄出了城门,一路策马疾驰,直到此地。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更不知见了面该说些什么。
三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太多。期间,他们并非音信全无,只是那往来于长安与播州之间的书信,屈指可数,且多是谈论诗文书画、音律见解,或是他向她请教播州风物,她与他分享异域曲调,言辞克制,礼数周全,鲜少触及私情。仿佛那堵曾经被推倒的院墙,又因这千山万水的阻隔,无声地重新垒砌起来。
播州的风霜,国子祭酒的清贵身份,东宫那愈发显赫的荫庇……这一切,可曾磨去她那几分娇纵的棱角,可曾让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会与他扒着墙头争吵、气得跺脚的鱼阅微?他心中忐忑,如同揣着一只躁动的雀鸟,既盼着重逢,又惧怕着那可能的生疏。
日头渐高,官道上终于出现了几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身影,前后有数名看似寻常、眼神却锐利的护卫随行。队伍不算庞大,却透着庄重。
杜清臣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策马避到道旁一株垂柳之下,目光紧紧锁着那辆最为主要的、帷幔低垂的马车,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车队缓缓行近,在长亭旁稍作停歇,以供人马饮水歇脚。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岁月与案牍痕迹的手掀开,鱼玄理探出身来。三载蛮荒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鬓边也已星星点点染上了霜色,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甚至比离京时,更多了几分勘破世情的豁达,那是一种历经低谷、终见云开的从容。
他显然也看到了柳树下驻马的杜清臣,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意外的欣慰,如同看到一位如期而至的故友,遥遥地,对他颔首示意,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笑意。
杜清臣连忙在马上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就在这时,马车的另一侧车窗,那浅青色的棉布帘子,也被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掀起了角。
一张清丽绝伦的侧脸,映入杜清臣的眼帘。
依旧是那双杏眼,却不再似年少时那般总是盈满灵动的笑意或怒气。三年的离别,播州的风雨,仿佛将一块璞玉打磨得愈发温润内敛,光华潜藏。她的肌肤依旧白皙,却透出淡淡的、如同经霜秋菊般清冷的光泽。眉宇间少了昔日的跳脱飞扬,多了几分沉静,几分坚韧与疏离,宛如深谷幽兰,或是雪中青竹,清雅绝俗,自有风骨,却也因此带上了自然而然的距离感。
她并未看向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春色,目光悠远而平静,仿佛在审视这片暌违已久的故土,又仿佛早已超脱于这尘世的喧嚣之外。
杜清臣呼吸一窒,心头那点微弱的希冀,仿佛被这清冷的目光瞬间冻结。
眼前的少女,陌生而又熟悉。她长大了,褪去了所有的稚气,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气度清华。这并非他记忆中那个鲜活甚至有些泼辣的小娘子,而是一位有着文人风骨的闺秀。那寥寥书信中感受到的克制与礼数,此刻在这惊鸿一瞥中,得到了印证。
他原本准备好的、在心中翻滚了无数遍的问候语,此刻竟一个字也吐不出口。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如鼓,一股混合着失落、自惭形秽乃至一丝痛楚的情绪,将他牢牢钉在原地,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似乎消散了。云泥之别,仿佛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鱼玄理与随从低声交代了几句,车队再次启程,朝着长安城的方向缓缓而行。
杜清臣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车队远去,心中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那三年的等待,百里相迎的急切,在此刻看来,竟像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他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准备勒转马头,悄无声息地返回长安,将这份重逢的尴尬与失落,埋藏心底。
然而,就在他心灰意冷,几乎要调转马头离去之时——
那扇浅青色的车窗帘子,又一次被悄悄掀开了一道缝隙!
这一次,帘后那双清冷的杏眼,准确地、带着一丝狡黠的探寻,捕捉到了他落寞的身影。然后,在杜清臣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那双眼睛的主人,趁着前方鱼玄理正与护卫交谈,未曾留意后方,飞快地、带着一种灵动如小狐般的、与清冷外表截然不同的顽皮,冲着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一下眨眼,如同阴霾天空中骤然劈下的一道亮光,瞬间击碎了所有因时间、距离、身份变化而产生的冰层与隔阂。那里面没有疏离,没有客套,没有国子祭酒千金的高不可攀,只有熟悉的、带着几分顽皮和促狭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