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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马清狂（第1页）

夜色渐深，鱼府内的灯火却比往日燃得更久些。厅堂之中，鱼玄理与夫人傅棠对坐，面上虽竭力维持平静，眉宇间却仍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色。南州路远，前路茫茫，纵使他们心怀豁达，又岂能真无半点忐忑。

就在这时，厅门被轻轻推开。鱼阅微与杜清臣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皆换上了较为郑重的衣衫，鱼阅微是一身藕荷色长裙，杜清臣则穿着那身靛蓝儒衫。他们的神情，没有了方才在后院时的嬉笑与恣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然。

行至堂中，两人相视一眼，随即齐齐跪下，对着上首的鱼玄理与傅氏，郑重地行了大礼。

鱼玄理与傅氏皆是一怔。傅氏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去扶，却被鱼玄理以眼神制止。他看着跪在下面的女儿和世侄，心中已然猜到了几分，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爹爹，娘亲，”鱼阅微抬起头，声音清越，打破了堂内的沉寂。

“女儿与杜清臣……已有了决断。”她顿了顿，侧首看了杜清臣一眼，得到他鼓励的目光后，继续清晰地说道，“我们欲结为夫妇，此生相守。并愿随二老一同前往南州，相伴左右，以尽孝道。”

尽管已有预料，亲耳听到女儿说出，鱼玄理心中仍是百感交集。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杜清臣，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才华横溢，本应有大好前程的世侄。

“十三郎，”鱼玄理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当真想清楚了？翰林待诏，虽非位极人臣，却是清贵无比，更是陛下亲点，前途不可限量。你若随我等前往南州，便是自动弃了这官身，弃了这长安的繁华与青云之路。你寒窗苦读十数载，所求为何？难道真要为了……为了微微，便将这一切尽数抛却吗？”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惋惜与不忍，更有一种对晚辈前程的深切关怀。他欣赏杜清臣的才华，亦知他对女儿的情意，但正因如此，他才更不愿见这年轻人因一时情热，便断送了大好前途。在他看来，杜清臣的诗才风骨，合该在朝堂之上、在文坛之间绽放光华，而非埋没于南州的瘴疠蛮荒之中。

杜清臣迎着鱼玄理那带着审视与惋惜的目光，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与退缩。他再次深深叩首，抬起头时，目光清澈而坚定，如同山间不染尘埃的溪流：

“世伯，夫人，”他声音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臣年少时，确曾以为读书科考，金榜题名，便是人生正途，是光耀门楣、实现抱负之唯一路径。”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回忆过往，唇角泛起一丝淡然的笑意：“然而，这些年在长安，父亲屡遭贬谪，见识了官场沉浮，人情冷暖，尤其是得入翰林，近距离窥见那权力中心的波谲云诡之后，清臣愈发觉得，那条无数人汲汲营营的朱紫之路，并非心之所向。”

他的目光转向身旁的鱼阅微，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与温暖：“与阅微相识相知，切磋诗书音律，方知世间尚有另一种活法。灵魂相契，志趣相投，远胜于官场虚与委蛇；携手览遍山河，将万里风光、异域风情化入诗篇，其乐无穷，远胜于困守长安，追逐那瞬息万变的圣心。”

他重新看向鱼玄理，语气愈发恳切而真诚：“至于翰林待诏之位，太子青眼，清臣感激于心。然，此身此心，早已不属于那九重宫阙，不属于那案牍劳形。若能得世伯与夫人允准，让清臣以微末之身，陪伴阅微左右，侍奉二老身前，共赴南州，于清臣而言，非是舍弃，而是……求仁得仁，是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青云之路’。”

他最后一句，掷地有声：“长安朱紫，非我所愿。山水知音，方是吾乡。恳请世伯、夫人成全！”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发自肺腑，不仅道明了他对鱼阅微的深情，更阐明了他自身的人生志趣与价值选择，远超寻常儿女情长的范畴。

鱼玄理怔怔地看着跪在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定与豁达，听着他那“长安朱紫，非我所愿；山水知音，方是吾乡”的慨然之语，心中那点惋惜，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撼与……欣慰。

他鱼玄理一生，又何尝不是追求那“求仁得仁”的境界？

他因坚持理念而遭贬，心中并无太多怨怼，只因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而今，杜清臣做出了他的选择，为了心中的“山水知音”，甘愿放弃世人眼中的锦绣前程，这份魄力与真性情，何其难得！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想起了那些被官场生涯渐渐磨平的棱角与豪情。看着眼前这对璧人，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更加纯粹而自由的人生。

想着想着，鱼玄理竟忍不住抚掌，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洪亮而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个‘山水知音，方是吾乡’！好一个‘求仁得仁’！”

他笑得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杜清臣，对身旁同样被这番言论惊住的傅氏道：“夫人，你听听！你听听！咱们这世侄，这番见识，这份胸襟，哪里还像个汲汲于功名的俗吏？分明是个勘破红尘、放浪形骸的名士种子！我鱼玄理活了这大半辈子，今日竟被一后生小子，上了一课！哈哈哈！”

傅氏亦是掩口轻笑，眼中满是释然与祝福：“老爷说的是。妾身原先还担心，怕误了十三郎的前程。如今看来，倒是我们这些老朽，被这长安城的富贵迷花了眼，不如孩子们活得通透了。”

鱼阅微见父母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如此开怀大笑，心中那块大石彻底落下，又是欣喜又是羞涩，忍不住嗔道：“爹爹！娘亲！别笑了！”

杜清臣也没料到鱼玄理会是这般反应，先是愕然，随即那点紧张也化作了轻松的笑意，与鱼阅微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一时间，原本笼罩着离愁别绪的厅堂，竟被这哄堂的笑声冲得烟消云散，充满了快活而温暖的气息。

鱼玄理笑够了，用袖角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站起身，走到杜清臣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又示意女儿也起来。他拍着杜清臣的肩膀，语气充满了激赏与托付：“十三郎，得你为婿，是我鱼家之幸！前程之事，都休要再提。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祸福与共，甘苦同当！”

“多谢世伯！不，多谢岳父大人！多谢岳母大人！”杜清臣心中激荡，再次郑重行礼。鱼阅微也跟着敛衽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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