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的岁月,在木棉花的开落与翠微溪的潺潺中,悠然滑过五载春秋。小鱼在溪,已从那个襁褓中皱巴巴的小团子,长成了一个玉雪可爱、灵动机敏的小女童。她继承了父亲灵秀的面容与母亲清丽的气质,更兼得外祖父的学识启蒙与外祖母的温柔呵护,小小年纪,便已显露出不凡的主见。
有了二老尽心尽力地帮忙带娃,这对年轻父母,并未被育儿琐事完全束缚。他们的生活,在增添了为人父母的责任与乐趣之外,那属于诗人与乐师的灵魂,依旧渴望着山川的滋养。
女儿稍大些,能离得开手后,两人便时常将皎皎托付给二老,携手远游。他们踏遍黔中道的奇山异水,在苗寨聆听古老的飞歌,在侗乡感受宏伟鼓楼的震撼;他们也再度北上,攀上巍峨险峻的终南山,于云雾缭绕处,体悟天地苍茫。
杜清臣的诗囊愈发充实,笔下不再仅仅是南州的朴野风光,更融入了黔地的神秘与终南的雄浑,诗风愈发开阔深邃。
而鱼阅微的琵琶,也随之进化,她将苗岭的笙歌、侗族的大歌、乃至终南山的松涛云海之意象,都化入指下弦中,创作出《黔岭飞歌》、《云起终南》等一批意境更为宏大、技巧也更趋精湛的新曲。这些带着旅途印记与彼此默契的诗篇与乐曲,在南州乃至更广的范围流传,成为文坛乐坊津津乐道的“杜诗鱼曲,并蒂双绝”之佳话。甚至有不少中原乐师专门南下,只为求得一谱。
然而,无论外出游历多么惬意,归家之后,那个位于鱼府后院、被杜清臣亲自题名为“争鸣轩”的书斋,依旧是这对夫妻不变的“战场”。
“争鸣轩”,取“百家争鸣”之意,本是杜清臣期望此处能成为与南州文士切磋学问、激发思想之地。然而,绝大多数时候,在这里“争鸣”得最激烈的,唯有夫妻二人。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争鸣轩”敞开的支摘窗,落在满架的书卷与散落的乐谱上。杜清臣正对着一首新得的古曲残谱凝神思索,鱼阅微则拿着他刚刚草就的一首《秋日过侗寨》诗稿,品评着。
起初尚是平和的讨论。
“此句‘鼓楼巍巍接紫穹’,气象倒是雄浑,只是这‘接’字,是否过于直白板滞?不若‘倚’字,更添几分山势的灵动与相依之感。”鱼阅微纤指轻点诗稿,提出见解。
杜清臣沉吟道:“‘倚’字虽巧,却失了几分一往无前、直刺苍穹的力度。我欲表现的,正是侗家鼓楼那种拔地而起、与天对话的壮阔。”
“壮阔未必非要直白,‘倚’字更能见出人力与天工的结合,含蓄而有力!”
“诗贵真性情,过于曲折,反失其真!‘接’字虽朴,正是我当时仰望之感!”
声音渐渐拔高,讨论变成了争执。
“杜十三!你总是这般固执!迂回婉转便是好听么?”
“鱼大家!你也莫要一味追求机巧,失了诗骨!”
争吵声穿透窗棂,清晰地传到庭院中。正在院中石桌旁,监督着小外孙女皎皎认字的鱼玄理,与在一旁做着针线的傅氏,闻声只是相视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两个冤家,又开始了。”傅氏穿针引线,语气里是习以为常的纵容,“这‘争鸣轩’的名头,倒真是被他俩坐实了。我这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了。”
鱼玄理捋须莞尔:“由他们去吧。若非这般争执,只怕也出不了那许多珠联璧合的好诗好曲。只是苦了我们皎皎,”
他低头,慈爱地看着正皱着小小眉头、对着《千字文》努力的小孙女。
“总要受这魔音灌耳之扰。”
五岁的小皎皎,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细棉裙褂,梳着整齐的双丫髻,小脸蛋白皙精致,如同玉琢。她正被外祖父按着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本就有些心不在焉,此刻听到爹娘那熟悉的、越来越高亢的争吵声从“争鸣轩”传来,那秀气的小眉头越皱越紧。
她竖起小耳朵听了片刻,大抵又是在争论什么“字眼”、“韵律”的老问题。她放下手中的毛笔,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这样的戏码,在她短短五年的人生里,已然上演了无数次。她深知,若无人打断,爹娘能这般“争鸣”到天黑。
只见皎皎忽地从矮凳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就朝着“争鸣轩”跑去。鱼玄理与傅氏见状,皆是一愣,随即眼中流露出看好戏的笑意。
“争鸣轩”的门并未闩紧。皎皎跑到门前,深吸一口气,伸出小肉手,用力一推——
“砰!”
门扉撞在墙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成功打断了室内正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
杜清臣与鱼阅微皆是一惊,同时转头望向门口。只见他们那女儿,正双手叉着小腰,板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威严,奶声奶气地大声喊道:
“爹爹!娘亲!你们——又——吵——架——!”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
方才还如同两只斗鸡般的夫妻,瞬间偃旗息鼓。杜清臣脸上的争强好胜立刻化为讨好,鱼阅微眉宇间的执拗也瞬间被心虚取代。
“哎呀,皎皎怎么来了?”杜清臣连忙蹲下身,张开手臂。
“乖皎皎,是不是被爹娘吵到了?”鱼阅微也快步上前,柔声安抚。
小皎皎却不吃这一套,她依旧叉着腰,目光在爹娘身上扫视一圈。她年纪虽小,心思却细腻,平日里早看得分明,娘亲性子要强,在诗词音律上尤其较真,常常“逼迫”爹爹修改诗稿,而爹爹虽也执拗,但最后十有八九是会顺着娘亲的,只是嘴上不肯轻易认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