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开始弹琵琶的瞬间,他手中那只上好的越窑青瓷茶盏,失手滑落,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茶水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上。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莫名的、混杂着愤怒、震撼、悲痛,乃至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席卷了他。
高内侍侍立在一旁,将陛下的失态看在眼里,心中骇浪滔天。这位爷得了密信便策马至此,他本就战战兢兢,如今又露出如此神情。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惶恐催促道:
“大家……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早朝,几位相公等着议事……您看……是不是该起驾回宫了?”
座上人恍若未闻。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一道在琵琶弦上舞动生辉的、清冷又妖娆的身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轰然碎裂,又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宝月楼内,喧嚣震天,金银如雨点般落在台前,夹杂着狂热的喝彩与粗重的喘息。
而在那垂帘之后,大唐天子的呼吸,也在那一瞬间,停滞。
曲终。
弦音袅袅,散入空中,余韵却似缠在梁间,久久不散。
美人缓缓将琵琶从背后移至身前,方才那一番耗尽心力的反弹,让她额际沁出细密汗珠,染湿了鬓角,在灯下闪着莹莹微光。
她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尚未完全平复,那双清冷的眸子,因着方才极致的专注,更添了几分氤氲的迷离。
孙十三娘早已按捺不住,扭着丰腴的腰肢,满面红光地疾步上台。她先是弯腰捡起几块足色的金饼,用帕子擦了又擦,一双精明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细缝,扬着手中的金饼,对着台下高声道:
“哎哟喂!各位爷都瞧见了!咱们阅微姑娘这手琵琶,这身舞艺,说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也不为过吧?瞧瞧这满台的金珠玉璧,都是各位爷的厚爱!妈妈我啊,这心里头,就跟喝了蜜似的!”
她话锋一转,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既然各位爷如此捧场,妈妈我也不能小家子气!咱们阅微姑娘,今儿个便是正式见了客了!这□□梳拢的恩典,价高者得!各位爷若有心,便请出个价儿,也让咱们姑娘,寻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
话音未落,台下早已骚动起来。方才那个身着绛紫色团花锦袍、面色浮华的安宁侯世子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起身,腰间玉带扣松松散散,显然已喝得半醉,一把推开身前碍事的案几,酒气熏天。
“本世子出黄金五百两!这美人儿,本世子要定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珠光宝气、戴着硕大玉扳指的花姓富商便嗤笑一声,慢悠悠地摸着胡茬道:
“五百两黄金?裴世子,打发叫花子呢?某愿出黄金八百两,外加东市两间绸缎庄的地契!”
裴扬脸色一沉,怒道:“花老五!你敢跟本世子抢人?”
花姓富商皮笑肉不笑:“世子,此言差矣。宝月楼的规矩,价高者得。某不过是按规矩办事。你若出得起更高的价,人你自然带走。”
“你!”这世子气得脸色涨红,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在看热闹,更是恼羞成怒,指着台上道:
“一千两!黄金一千两!孙妈妈,这人本世子今夜必要带走!”
花姓富商也不甘示弱,眯着眼道:“一千二百两!再加西域夜明珠一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竞相抬价,引得周围阵阵惊呼。孙十三娘站在台上,看着这如火如荼的场面,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女子站在原地,听着那不断攀升的数字,如同在拍卖一件稀世珍宝,而她自己,便是那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她面色依旧平静,对台下声响恍若未闻。
而二楼雅阁内,皇帝看着台下那嚣张竞价的两人,又看了看台上那抹在喧嚣中愈发显得单薄的绯色身影,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冷了下去。
高内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这一夜的长安,这一曲琵琶,引出的,又何止是这一场风波?
夜色下的长安,依旧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繁华而冰冷的海洋。
而一场纠缠了爱恨、江山与救赎的漫长故事,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