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终究是伸手将那几本书拿了过来,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着某地井中现龙影,或是狐女报恩之类的荒诞故事,文笔粗疏,但想象倒也奇诡。
“何处寻来的?”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高裕见陛下未立刻发作,心下稍安,忙道:“是……是老奴让底下小崽子们去市集书坊搜罗的,都说这些故事最是离奇,能引人入胜。”
李湛未再言语,只是将书册搁在御案一角。高裕见状,知是默许,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是夜,李湛依旧悄然出宫,踏着月色来到宝月楼暖阁。
鱼阅微的精神比昨日稍好些,正靠坐在窗边软榻上,望着楼外稀疏的灯火出神。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月白寝衣,墨发未绾,松松地垂在肩侧,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见到他来,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又移开目光,并无言语。
李湛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她惯常坐的椅中坐下。暖阁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他静坐了片刻,见她毫无睡意,目光依旧清亮,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想起高裕献上的那些书,迟疑了一下,还是自袖中取出一本,正是那本《酉阳杂俎续编》。
“今日偶得一书,记载些乡野奇闻。”
他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可要听听?”
鱼阅微闻言,却并未回头,也未应答,仿佛未曾听见。
李湛也不等她回应,便就着烛光,翻开了书页。
他选了一则关于书生山中迷路,偶入桃花源,与其中仙人对弈,一局终了,世上已过百年的故事。
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将那荒诞不经的故事娓娓道来,虽不及昨夜情急之下的自然,却也尽力模仿着说书人的腔调。
起初,鱼阅微依旧保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身形僵硬。
但渐渐地,或许是那故事本身带着超脱尘世的虚幻,又或许是他那刻意放缓的、不带任何压迫感的声音起了作用,她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了下来。
李湛一边读着,一边留意着她的反应。见她如此,心中微动,便又换了一则,讲的是一只白狐为报救命之恩,化作女子陪伴恩人,最终却因身份暴露而不得不离去的故事。这故事带着淡淡的哀愁,不似前一个那般全然出世。
当他读到那狐女离去前,留下“妾本深山客,感君一饭恩。尘缘已尽了,何处觅仙踪”的句子时,鱼阅微一直望着窗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李湛心中了然,她并非全然未听进去。他继续读着,一本读完,又换另一本。那些故事或离奇,或哀婉,或诙谐,虽文笔粗陋,但在他低沉嗓音的润色下,竟也别有一番韵味。
如此过了七八日。这夜,李湛念的是一个关于画中人的故事。说是一幅古画中的美人,因缘际会,竟从画中走出,与收藏画作的雅士相伴。
“……那书生对画凝望,喃喃道:‘若得画中仙为妻,此生无憾矣。’”
李湛念到这里,顿了顿,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这等直白的情爱之语,从他口中念出,着实别扭。
一直沉默的鱼阅微,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淡,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李湛念书的声音戛然而止,心头却是猛地一跳。这是自她病后,除了那夜迷糊中的呓语,她第一次对他做出如此清晰的回应。
“画中人走出画卷?”
她依旧背对着他,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微哑,和一丝冰凉的讥诮。
“不过是落魄书生一厢情愿的痴想罢了。纸上墨痕,如何能懂得人间冷暖?即便懂了,终究是虚妄,碰不得,抓不住,风一吹,便散了。”
她的话语像一根细小的冰刺,猝不及防地扎进李湛心里。
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既有她终于开口说话的些微惊喜,随后是被她话中的悲凉所刺伤的钝痛。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或许那画中人亦有其情,却又觉得在她这般清醒的绝望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也……未必全是虚妄。”
他最终只是有些支吾地,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夜渐深,烛火也添了一次。鱼阅微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轻缓绵长。她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但身体已完全放松下来,头微微偏向一侧,像是睡着了。
窗外,月凉如水,长安城的喧嚣早已沉寂。暖阁内,一个不愿醒,一个不敢近,唯有那些志怪传奇中的精魅仙狐,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织就着一张短暂抚慰神魂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