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翁年事已高,经不得这般日夜悬心。”
鱼阅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无边的夜色里,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陛下当保重自身,莫再让他人……因你受累。”
李湛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这是自她风寒痊愈、表露出求死之念后,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虽是为了高裕,虽语气依旧疏离,却足以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
他还未来得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回应,便听得她继续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
“我还有琵琶。”
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什么,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
“我还有琵琶。”
然后,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李湛的脸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是一片空茫的死寂,而是凝聚起了一点微弱却坚韧的光。
“这首《潇湘水云》,”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而确定。
“在未曾将它琢磨透彻之前,我……暂时还不会去死。”
话音落下,暖阁内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的寂静。然而这寂静,却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凝滞。
李湛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微弱的光亮,听着她那不算承诺、甚至带着几分荒唐的“不死”的理由——
竟是因为一首未琢磨透的琵琶曲。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可他不敢。
他怕这细微的光亮,会被他过于激烈的反应惊走。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胸腔里鼓噪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最终,所有翻腾的话语都只化作了一声极其干涩、却又带着巨大如释重负的回应:
“好,朕会的。”
四字,重若千钧。
他看着她,目光贪婪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仿佛要将这一刻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他知道,这并非原谅,更非接纳,仅仅是一个……暂时的停留。
因为琵琶。
但这已经足够了。
足够让他从那无边的梦魇与恐慌中,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而侍立在珠帘之外,将内里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高裕,早已是老泪纵横。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能用袖子用力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热泪。他伺候人的这一生,在这深宫之中,何曾被人如此记挂过?
一声“高翁”。
一句“经不得日夜悬心”。
竟是从这位素来冷情、身处泥淖的娘子口中说出,为了他这么一个卑贱的内侍,去劝谏陛下……
这其中的分量,让他这棵在宫廷风雨中早已磨砺得冷硬的老心,也不禁为之震颤、酸软。他朝着内间方向,深深地、无声地躬下身去。
暖阁内,烛火轻轻跳跃。
鱼阅微说完那几句话,便又转回头,重新望向了窗外,仿佛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
李湛也不再开口,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的侧影,心中那根弦,终于稍稍松弛。
长夜依旧漫漫,但至少此刻,有了一缕微光,自冰裂缝隙中,艰难地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