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复着这句话,像个词穷的稚子。
“我只是…想寻个去处…能言说这些…”
他抬首,眼底竟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那里面不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属于“李湛”的、赤裸的脆弱与痛楚。
“那座宫阙里…无人会听这些…无人敢如你这般…叱我…问我…”他声音哽咽,“唯有到你这里…才觉得…自身还像个人…”
鱼阅微静默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在外翻云覆雨、在她面前却总是狼狈不堪的帝王。看着他试图用朝政、用更张、用那些寒门官员的前程,来搭建一座通往她这里的、岌岌可危的桥梁。
恨意依旧盘踞心底,冰冷而坚硬。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重新望向窗外已完全沉入墨色的天际。
暖阁内,只剩下李湛压抑的、细微的抽息声。许久,久到李湛几乎要绝望地放弃,准备如来时一般,默然离去时。
他闻得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夜色吞没的叹息。
继而,是鱼阅微依旧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
“随你。”
仅有二字。
他猛地抬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依旧清冷的侧影,眼眶瞬间红了。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冲撞着他,让他几乎要坠下泪来。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最终只是深深地、贪婪地望了她一眼,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不远处的矮凳上坐下,仿佛恐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默许。
他未再试图靠近,也未再喋喋不休。
他就那般安静地坐着,像一尊守护着什么的石像。
鱼阅微依旧望着窗外,未曾理会他。
夜色渐深,宫人悄无声息地入内点燃了烛火,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烛影摇曳,在两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光晕。
鱼阅微终是感到了一丝倦意,她缓缓躺下,背对着他,合上了眼眸。
在她即将沉入睡乡的模糊边界,她感觉到有人极其轻柔地替她掖好了被角,动作小心翼翼。
她没有睁眼。
直至身后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显示坐于矮凳上的人似乎也终于支撑不住疲惫,陷入了浅眠。
鱼阅微才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落于矮几上那几份誊抄的文书上。
寂静里,她伸出手,指尖带着颤意,轻轻抚过那些陌生的、却又仿佛带着温度的名字——柳文渊,赵明诚,周淮安,沈知章……
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点微弱的星火,在她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投下细微的、动荡的倒影。
指尖最终停留在一处墨迹稍浓的地方,那里写着某个官员的乡贯——竟与她父亲,乃是同乡。
一滴冰凉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湮没于枕中,无踪无迹。
她阖上眼,将那份带着墨香和某种沉重冀望的文书,轻轻按在了自己依旧平坦、却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的心口。
夜,还很长。
而他们之间,这以江山为注、以血泪为契的“三日之约”,方才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