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时,一架结构精巧、打磨得光润如玉的紫檀木书橱,与一方同太极宫御案形制相仿、仅尺寸略逊的书案,终于悄然伫立于暖阁之中。
那书橱高约六尺,采用经典的“一封书”式样,整体造型简练挺拔,毫无冗余装饰,尽显紫檀木本身沉穆雍容的气度。
那书案亦是紫檀木所制,与书橱一脉相承。案面光洁如镜,木质纹理如流水,似墨痕,静默地流淌着岁月沉淀的光华束腰之下,其尺寸恰到好处,正好容她端坐览阅,挥毫濡墨。
李湛以布巾细细拂拭着书橱与书案上的每一处角落,掸去最后的微尘。他的动作轻柔,仿佛在抚触无瑕的美玉。
“好了。”他直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面上带着大功告成的满足与倦意。
鱼阅微缓缓走至那新成的书橱前。
紫檀木温润厚重的色泽在夕晖最后的余韵中静静流淌着幽暗而高贵的光彩,木质本身的纹理如同凝固的时光长河,古雅而沉静,蕴藏着无尽的故事。
她伸出手指,带着微颤,轻轻划过光滑沁凉如秋水的案面。在那冰凉的触感之下,仿佛能清晰感知到他一下午专注劳作所留下的、细微的、执着的暖意,正透过木质,悄然传递到她的指尖。
父亲介绍藏书时飞扬的眉梢,母亲端着瓜果时温柔的打趣,阳光下弥漫的书香与瓜果清甜,还有父亲那句“心有沟壑,眼存山河”的殷切期望……
所有被封存的温暖记忆,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与眼前这酷似“守拙斋”旧物的橱柜书案,与这满室尚未散尽的木香,形成了最残酷而又最温柔的对比。
她再也无法抑制,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衣襟,消失不见。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唯有微微颤抖的肩头和那不断滚落的珠泪,泄露了内心如何的天崩地裂。
李湛立于她身后,紧张地窥着她的反应。
她静默了许久。
久到李湛几乎以为她依旧不屑一顾,心中那点因劳作而生的暖意渐次冷却时。
她极轻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道了一句:
“有劳。”
仅只二字。
依旧未曾看他。
然李湛的心,却像是骤然被抛上了九霄!
一股巨大的、难以名状的狂喜淹没了他,让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将她拥入怀中!他死死攥紧了拳,指甲深掐入掌心肌肤,借由痛楚强令自身镇定。
“你…你…你喜欢便好。”
他的声音激动,也因看到她泪痕时无措而微带颤音。
他想问她为何落泪,是想起往事伤心?还是…还是因他此举?他想伸手为她拭泪,想告诉她莫要伤心……
可他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问,只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喜悦与同样巨大的恐慌。
他看着她开始动手,将那些散落的文书,一份份,一卷卷,分门别类,齐整地纳入新的书橱,陈设于新的书案之上。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侧影在残阳中勾勒出安详的轮廓。
那一刻,李湛觉得,这一日的辛劳疲顿,那双被工具磨得微微红肿破皮的手,乃至过去十数载高踞帝座所承受的所有挣扎与负罪,尽皆值得了。
他默然相助,将最后几部厚重的卷宗安置于书案,随后,如同完成了一场庄严的典礼般,退回到那个属于他的矮榻旁。
夜色悄然而至。
暖阁内,崭新的书橱与书案默然伫立,散发着交融了木香与墨息的、宁谧的气息。
鱼阅微坐于书案之后的椅中,这是她头一遭,在这宝月楼内,有了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可以安顿思绪与目光的隅落。
李湛坐于不远处的矮凳上,望着她被烛光温柔包裹的侧影,望着她时而伸手自书橱取阅文书的自如姿态,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祥和的满足感所充盈。
他知道,他依旧无法真正走近她。
他知道,横亘于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并未消弭半分。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远而晦暗。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由他亲手营造、充满了木息沉香的小小天地里,他仿佛窥见了一线微弱的、属于“家”的蜃楼。
而这幻景,足以慰藉他此后无数个清冷而孤寂的帝王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