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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弦歌（第3页）

时而激动得击节赞叹，恨不得以身代之；

时而闭目凝神，眉头紧锁，仿佛亲身感受到了那沙场的惨烈与悲壮。

待到鱼阅微最后一个带着颤音、悠悠不绝的泛音如同孤雁哀鸣般缓缓消散在空气中，一曲终了，他猛地一拍身旁的桌子，震得杯盘作响，激动得满脸通红，胡须都微微颤抖：

“好！太好了！此曲雄浑悲怆，苍凉激越，弦中有画，音里含诗，正合我诗之意境，甚至更添三分壮烈！娘子真乃神乎其技，某今日方知何为‘此曲只应天上有’！”

他兴奋得难以自持，一把抓起桌上早已备好的狼毫笔，也顾不上寻找合适的纸张，直接就在雅室那面新粉刷过、雪白平整的墙壁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根据鱼阅微刚才即兴弹奏的旋律所带来的澎湃灵感，飞快地修改、增删着诗句，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里……当再添一笔肃杀之气……此处……转承需更显沉郁……”

鱼阅微也被他这狂放不羁、全然忘我的创作热情所深深感染，放下琵琶，走到墙边，看着他那龙飞凤舞、力透墙背的字迹，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伸出纤指，在某个词句旁虚点，清声指点道：

“杜待诏，依阅微浅见，此句‘大漠风尘日色昏’，若在琵琶上配以连续急促的‘轮拂’技法，或可更显风沙蔽日、军情紧急之态……此处‘前军夜战洮河北’，若用‘擞音’与‘带起’相结合，似更能摹写那夜半突袭、短兵相接时的惨烈……”

一个是大唐翰林待诏，诗坛俊杰；

一个是曾为官家小姐、如今沦落风尘却才华未泯的琵琶圣手。

两人一个对着墙壁挥毫改诗，一个在一旁依据诗意论曲定调。

时而因某个音符的处理争执不下，各抒己见；

时而因灵感迸发、意境完美契合而拊掌相和，相视大笑。

完全沉浸在了这艺术创作的无上快乐与纯粹之中，忘却了身份，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窗外喧嚣的俗世。

醉仙楼的伙计闻声进来欲要添酒，见到这满墙淋漓酣畅的墨迹，吓得脸都白了，腿肚子发软，却被兴致正酣的杜清臣随手抛去一块银铤，笑骂着打发了出去，叮嘱莫要再来打扰。

酒至半酣，雅室内酒香与墨香交融，那首《塞下曲》在墙上已是面目一新，气象更为雄浑开阔，而与之相配的琵琶曲调，也在两人的碰撞切磋中，渐渐有了清晰的骨架与灵魂。

杜清臣退后两步，看着墙上那被修改得密密麻麻、却仿佛注入了生命力的诗篇，又看看身边这位虽身处风尘、却眉目清明、才华横溢的女子，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再次举杯，言辞恳切道：

“阅微娘子才情高绝，于心音律一道，天赋与见解之深，某平生仅见！能与娘子切磋此曲，实乃三生有幸！可惜……可惜啊……”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深切的惋惜之意，已溢于言表。惋惜她明珠暗投，蒙尘于此，不得施展于更广阔的天地。

鱼阅微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她神色平静，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淡然道：

“杜待诏过誉了。世间际遇，各有因果。能得遇知音，切磋技艺，畅论曲词，忘却烦忧，已是难得的幸事，又何须言惜？”

她的坦然与豁达，让杜清臣更是心生敬佩。

而此时，醉仙楼楼下，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悄然停下。车帘微掀，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孔，正是本该在宫中处理政务的李湛。

高内侍低声禀报：“大家，杜待诏与鱼娘子……就在楼上左侧临街的雅室，已……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李湛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车窗，望向那扇临街的窗户。他听闻杜清臣邀约鱼阅微的消息后，心中便莫名烦躁，最终，他寻了个查看京畿防务的由头提前结束了议事，鬼使神差地来了这。

他听到楼上隐约传来的、激昂顿挫的琵琶声，听到那偶尔爆发的、属于杜清臣的喝彩声，也听到了……她那把清冷嗓音，带着他许久未听过的、投入而专注的温度，在与对方讨论、争辩、甚至指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车帘，指节泛白。

他知道杜清臣的为人，知道这大概率只是一场纯粹的论道，是高山流水的风雅之事。可当他听到她与另一个男子，如此投入地、热烈地探讨着音律，听到那男子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

一股陌生的、强烈的酸涩与怒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眼眶都微微发红。

他看到她在那琵琶弦上、在诗词唱和中绽放出的夺目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生动，却并非因他而起，并非为他而亮。

他看到旁人眼中对她的欣赏，那欣赏，如此纯粹，不掺杂任何愧疚、利用与扭曲的占有。

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自惭形秽。

在她所展现的、属于音乐与精神的纯粹领域里，他这个背负着血债与江山、满腹算计的帝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肮脏而沉重。

他死死盯着那扇窗，听着里面传来的、他完全插不上话的诗酒弦歌，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被隔绝在外的局外人。

许久，久到楼上的笑声与讨论声似乎暂告一段落，传来杯盘轻碰的声响，他才猛地放下车帘，声音冰冷刺骨：

“回宫。”

马车调转方向，无声地驶离了这充斥着才情与知音相得气息的酒楼，重新没入了长安城繁华而冰冷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雅室内，依旧沉浸在创作成功后巨大满足感中的两人，对窗外那无声的惊涛骇浪，浑然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