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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魉（第2页）

当那份详细记录了京兆府公堂上双方言论的奏报，被高裕小心翼翼呈至李湛案头时，他正在太极宫偏殿，刚听完太医署令关于鱼阅微伤势的最新禀报——依旧危殆，高烧反复，生死悬于一线。

他强压着心头的焦灼与痛楚，展开那卷奏报。

起初，是袁珩杀人的事实，让他眉头紧锁。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公堂上，郑骁等人对世家作用的夸大与对寒门的鄙夷，袁珩父子悲愤的控诉与将此事与鱼阅微受辱紧密相连的尖锐指责……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眼里，刺入他的心中。

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文字，看到那公堂之上，双方是如何借着一条人命，将积怨彻底引爆。门阀一方的傲慢与维护既得利益的急切，寒士一方的悲愤与以暴制暴的决绝，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尤其是看到郑铎那明显偏袒的审理倾向，以及双方都将“菜市口廷杖”作为攻击对方的武器时，李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全身。

他原本以为，崔弼等人的暴行，是针对鱼阅微个人，是针对变法主张。却未曾想，在这暴行之下，长安城中各种势力竟如此迅速地撕下了伪装，人人都借着这由头，展露了各自阵营最真实、也最丑恶的一面——门阀的冷酷与对权力的死死把控，寒士被压抑已久的怨愤与近乎疯狂的反弹。

这已不是简单的个案，而是两大集团之间，一场你死我活的白热化对峙。而他和奄奄一息的鱼阅微，被卷在了这风暴的最中心。

“好……好得很……”

李湛放下奏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深深刺痛后的冰冷。

“都跳出来了。朕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究竟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他眼中最后一丝因鱼阅微垂危而产生的脆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帝王被彻底激怒后的决绝与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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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潮湿的刑部大牢深处，崔弼独自坐在草席上，昔日权倾朝野的尚书公，此刻鬓发散乱，官袍污损，只剩一身狼狈。

脚步声由远及近，牢门开启，一道窈窕的身影提着食盒，在狱卒的引领下走了进来，是崔贵妃崔璟岚。她褪去了宫装华饰，只着一身素净衣裙，脸上脂粉未施，眼圈红肿，显然已哭了许久。

“父亲……”她见到崔弼如此模样，声音哽咽，几乎落下泪来。

崔弼抬起头，看到女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摆了摆手：“莫哭……时至今日，哭有何用。”

崔璟岚将食盒放下，看着父亲，语带不解与怨恨：“父亲……为何非要做到如此地步？那鱼阅微不过一介罪臣之女，纵有些许才名，何至于……何至于要在菜市口那般……陛下他……”

“蠢货！”崔弼猛地打断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余威，“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为父要杀的，岂止是一个鱼阅微？！”

他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悔恨与不甘交织的光芒：“为父要掐灭的，是她身后那簇火！是那卷《变法刍议》代表的，寒门庶族妄图撬动我等世家根基的野心！”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神变得悠远而苦涩：“当年……先帝在时，鱼玄理，还有那个林寰……他们何等意气风发，也是这般，拿着一套看似激进的改革方略，欲撼动我等世家数百年的基业……可惜啊，先帝虽有雄心，却终究……魄力不足，未能竟全功。鱼玄理败了，林家也倒了……”

他猛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为父本以为，历史不会重演。没想到……没想到今上，看似沉稳，内里竟比他父皇……更为执拗！他力主变革之心，如此坚决！更没想到……没想到他与那鱼阅微，竟有如此深的牵扯！老夫……老夫这是棋差一着，取死之道啊！”

崔弼仰起头，望着牢房顶部那唯一透进些许光线的、狭窄的窗口，发出一声凄厉而苍凉的长啸：

“鱼玄理！你我跟错了君主啊——！！！”

“你跟了先帝，锐意改革却终被舍弃，落得身败名裂！我跟了今上，欲保家族百年富贵，却触其逆鳞，亦将身死族灭！”

“哈哈……哈哈哈……到头来，谁又能赢过谁！这天下……这风向……终究是变了！真理公道何存！何存啊！！”

那笑声在阴森的牢狱中回荡，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怆与对世事无常的嘲弄。崔璟岚看着状若疯魔的父亲，吓得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牢房外，负责看守的狱卒默默记录下这一切，这份充斥着对两代帝王评判与绝望的囹圄之言，亦被秘密送入了宫中，呈至那已看清世间丑恶、正酝酿着雷霆风暴的帝王面前。

长安城，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