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宣政殿内气氛凝重如铁,百官垂首屏息,皆以为雷霆震怒之后,必有更酷烈的腥风血雨席卷而来,将这盘根错节的旧势力连根拔起。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惊惧与等待。
龙庭之上,李湛玄衣纁裳,端坐如山。他目光平静,缓缓扫过下方那些或惶恐、或戒备、或心怀侥幸的臣工,并未如众人预想那般疾言厉色,反而开口时,声调沉稳定,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不容置喙的力量,恍若幽潭深水,表面无波,内里却蕴含着定鼎乾坤的决断。
“朕,承天景命,御极宇内,非为屠戮立威,实为求治图强,奠千秋之基业。”
他开门见山,定下基调。
此言一出,殿中属于崔弼一系的官员面如死灰,而其他门阀代表亦心头凛然,等待着更残酷的清算。
然而,李湛话锋随即一转,语气虽依旧威严,却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沉毅与开阔: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亦非嗜杀之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朕深知,门阀世家,绵延数百年,与国同休,其间亦不乏忠贞体国之士,于地方教化、文化传承,功不可没。”
他目光掠过几位素有名望、并非崔弼核心圈子的门阀老臣,语气略缓:
“过往种种,积弊已深,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族之过。朕,无意行株连之事,更无意为渊驱鱼,将诸多本可为国效力之才,尽数推向对立之境。”
许多原本绷紧了心弦的门阀代表,闻言不由得暗自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
“故,朕今颁旨——”李湛声音提高,清晰地传入每个角落,“除崔弼等首恶必究之外,其余各家,无论清河崔、荥阳郑、范阳卢,抑或太原王、赵郡李……凡愿幡然悔悟,自此洗心革面,配合朝廷推行新政,主动清丈田亩,交出隐匿人口,严格约束族中子弟,使其恪守国法,读书明理……则以往诸多愆尤,朕可酌情宽宥,准其戴罪立功,既往不咎!”
这不是无条件的赦免,而是带着明确要求的招抚。既是给出路,也是立规矩。
紧接着,他抛出了更具建设性的举措:
“即日起,于弘文馆之外,另设‘昭文馆’!”李湛目光中闪过一丝锐意,“此馆非同寻常。将由朕亲自擢选学问渊博、品行端方之大儒主持,不拘一格,遴选门阀与寒门之中,年未及而立、有真才实学、胸怀抱负之年轻子弟,入馆修习。不仅研修经史子集,更需研讨当今时政、漕运、边备、农桑等实务!馆中优异者,可直呈策论于朕前,以备咨询,朕将量才录用!”
这一招,堪称釜底抽薪。不再仅仅从外部压制门阀,而是从其内部着手,培养新一代明晓时务、认同“公道”理念的年轻力量,潜移默化地改变其家族的未来走向。同时,也为寒门才俊开辟了一条直达天听的捷径。
然而,这一切怀柔与建制,最终都需落于实处,而李湛选择的突破口,亦是践行其“以道制术”理念的核心领域,便是——科举取士。
他神色变得愈发肃穆,目光如炬,看向吏部尚书与礼部尚书:
“然,以上诸般,皆属权宜疏导之术。欲使我大唐江山永固,人才辈出,唯有立万世不移之‘道’!此道,便在科举!”
“朕重申,亦将力行:自今而后,科举取士,唯才是举,不问阀阅!此非虚言,乃国之根本,绝无动摇!”
他并非空喊口号,随即颁下了一系列具体而微、旨在最大限度确保考试公平、践行其“公道”的革新举措:
“其一,革除‘投卷’、‘公荐’之旧习!”李湛声音斩钉截铁,“以往考生须先将诗文投献名公巨卿,得其赏识荐举,方能扬名,于考场得益。此风助长请托,易生不公!自今岁秋闱始,严禁考生提前投献诗文于考官及朝中重臣,亦严禁公卿官员于考试前公开荐举特定士子!一切以考场答卷为准!”
此言一出,不少依靠家族声望和人脉为子弟铺路的门阀官员脸色微变。此举无疑斩断了他们影响科举结果的一条重要臂膀。
“其二,推行‘弥封’、‘誊录’之法!”李弘继续道,条理清晰,“所有考生墨卷收缴后,立即由专人弥封姓名、籍贯等信息,另派书吏以朱笔将全部答卷重新誊录一遍,方送考官批阅。阅卷官但见朱卷,不知墨卷为何人所作,籍贯出身,一概不明!如此,可绝考官徇私辨认笔迹、籍贯之弊!”
殿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弥封尚有前例可循,但这誊录之法,可谓釜底抽薪,极大限制了考官因考生出身、家世而上下其手的空间。这真正是在制度层面,向着“唯才是举”迈出了坚实一步。
“其三,朕闻各地州府解试,常有冒籍应试者,富家子弟或门阀旁支,易地参考,挤占他处寒士名额。”李湛目光扫过地方官员队列,“自明年始,严查考生户籍、履历,需有地方官、里正联合作保,若查出冒籍,本人永停科举,保人连坐治罪!朕要的,是真正扎根于州县、了解民间疾苦的学子!”
“其四,”他略作停顿,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补充,“门阀子弟,亦是大唐赤子,血脉中流淌的,同样是先贤遗泽。朕并非欲将尔等排斥于朝堂之外。若尔等族中子弟,能摒弃门第之见,潜心向学,凭自身真才实学,于这更加公允的科场之中脱颖而出,朕同样不吝爵赏,必当量才授官,与寒门士子一视同仁!朕要的,是贤能,非出身!”
这一系列旨意,如同精心编织的罗网,又似疏通淤塞的渠规,既有对首恶的严惩不贷以立威,亦有对胁从的怀柔招抚以安人心,更有设立昭文馆这等着眼于未来的长远之策,而最终,所有的指向,都落于“科举取士”这一“公道”的实践之上。
它未曾掀起更大的血雨腥风,却似肃杀凛冬中,悄然吹入的一缕和暖春风,带着破冰的决绝与新生的希望。
许多原已暗中串联、准备拼死一搏的门阀代表,闻言后面面相觑,心下惊疑不定,权衡着皇帝这番举措背后的深意与底线。那预想中的灭顶之灾并未立刻降临,家族香火,似乎未致彻底断绝,这让他们在惶恐之余,又暗舒一口浊气。
而其中些许较为明达、嗅觉敏锐的门阀家主,如那位在先前风波中并未积极参与攻讦的老成之辈,此刻已开始暗自忖度:
陛下此举,看似限制,实则也未尝不是一条生路。若能顺势而为,严格约束子弟,令其潜心学问,在这日趋公平的科场中搏个出身,或许……家族转型,延续荣光,亦非绝无可能。
这变革的潮涌,既已无可阻挡,是逆流而亡,还是顺势求生,其间的抉择,已不容回避。
李湛高踞御座,将下方百官的种种反应尽收眼底。
他知道,这番“以道制术”的方略,绝非旦夕之功,前路必然依旧充满明枪暗箭与顽固抵抗。
但他已用行动表明了他的决心与方向——不再依赖于简单的杀戮与清洗,而是致力于构建一个更具包容性与公平性的制度框架,以此“道”,来驾驭、消解所有的权谋“术”与门户私争。
这,才是他对病榻前那个承诺的真正践行,亦是他身为帝王,为这万里江山所选择的,一条更为艰难,却也或许更为持久的治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