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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第1页）

自那日剖白心迹、李湛含泪叩首称“国士”之后，两人之间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默，却又在静默中滋生出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

李湛不再与她谈论朝政，不再倾诉内心的挣扎与痛苦，甚至不再试图为过去辩解或祈求原谅。他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夜夜守在太极宫内她的榻前，做着那些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琐碎之事。

他会仔细检查宫人送来的汤药，亲自试过温度，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起初，鱼阅微只是闭目不言，他便执着地举着药匙，直至她终于启唇。后来，她伤势稍缓，能自行执勺，他便默默将药碗放在她触手可及的矮几上，然后退开两步，目光却依旧凝注着她，仿佛怕她连这点力气也无。

“今日这药，太医说添了甘草，苦味会淡些。”

某一日，他忽然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略显沙哑，说的却是这般无关紧要的话。

鱼阅微执勺的手微顿，未曾抬眼，只极轻地“嗯”了一声。

又一日，她因趴卧太久，肩颈酸麻，无意识微微蹙眉。他竟似有所觉，迟疑片刻，走到榻边，伸出手，力道生涩却异常轻柔地，为她按捏起僵硬的肩颈。他的指尖带着属于男子的温热，与她微凉的肌肤相触，两人皆是一顿。

“力道……可还使得？”他问得小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尚可。”她沉默片刻，终是回应，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往日的冰棱。

自此，这竟成了某种无言的惯例。他不再需要询问，总在她眉宇微蹙时，便默然上前，手法从最初的笨拙，渐渐变得熟练。他们之间依旧言语不多，却在这无声的触碰中，消弭了尊卑，多了几分寻常的照拂。

他甚至会留意到她偶尔望向窗外的目光。某一日，他命人搬来几盆叶色青翠的兰草，置于窗台。

“太医说，多看些绿意，于养伤有益。”他解释着，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遵医嘱而行。

“陛下费心。”她看着那几抹生机盎然的绿色，目光柔和了一瞬。

“听闻胜业坊的梅树颇佳，待你大好，可移步观赏。”他状似无意地提起，目光却紧锁着她的反应。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只道：“药凉了。”

这日，李湛端着一碗新煎好的汤药，欲如往常般先试温度。或许因心中思虑过甚，手竟微微一抖，些许滚烫的药汁泼洒出来，溅在他明黄色的龙袍袖口上，留下深色污渍，也烫得他指尖微红。

“咳。”他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拢了拢。

一直垂眸假寐的鱼阅微，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侍立一旁的高内侍忍着笑，连忙上前，一边接过药碗置于矮几散热，一边低声打趣道：“大家，您这‘试药’的功夫，看来还需老奴再寻个稳妥法子。这龙袍染了药渍，尚衣监的宫人怕又要偷偷念叨了。”

李湛瞪了他一眼，耳根却有些发热。

高内侍又转向鱼阅微，笑眯眯地道：“鱼娘子您是不知道，咱们大家这些时日，可是把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都问遍了，从伤口忌口到安神香料，事无巨细，比批阅奏章还上心。老奴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

“多嘴！”李湛低声斥道，面上竟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全然不见平日朝堂上的冷厉。

鱼阅微依旧闭着眼，唇角却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虽快得如同错觉，却未能逃过一直偷偷留意她的李湛的眼。他心中霎时如春风拂过，那点尴尬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得便是再被烫上十回也值得。

又一日，他见她翻阅书卷时，以手支颐，似有些吃力，便默然取过两个软枕，想为她垫在肘下。然而他显然不擅此道，软枕叠放得歪歪扭扭，反而让她姿势更显别扭。

鱼阅微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却让李湛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稚子。她未发一言，只自行动手，将软枕重新调整妥帖，动作流畅自然。

李湛站在一旁，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整理着枕囊，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似是失落，又似是欣慰。他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是朕……是我笨拙了。”

她未再看他，只重新拿起书卷，淡淡笑了笑：“已然很好了。”

这些琐碎的、甚至带着几分笨拙可笑的日常，如同涓涓细流，悄然冲刷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没有激烈的爱恨纠葛，没有沉重的国事探讨，只有一碗药、一次按摩、一盆兰草、一次笨拙的关怀……在这寂静的养伤时光里，一种近乎平等的、缓慢流淌的温情，在无声中建立。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离她榻前不远的那张紫檀木书案后——那张他曾伏案批阅无数奏章、决定帝国命运的御案，如今上面堆放的，却只有那一厚摞《变法刍议》的手稿与后来散佚各处、被他命人重新搜集整理的抄本。

殿内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他就着那昏黄跳动的光芒，一遍又一遍，极其专注地，重读着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不再是作为帝王审视臣下的策论，而是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在字里行间，寻找着那个写下这些文字的灵魂，真正的心迹。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犀利剖析门阀之弊的段落，掠过那些精心设计的改革方略，掠过那些对寒门士子的殷切期盼……最终，在一次深夜的阅读中，他的指尖停留在某一页的末尾，一行看似不经意、却仿佛蕴藏着惊雷的字句上：

“取士唯才固然应当，然若将人皆化作仕途上的竞逐之徒，岂非又成新的牢笼？”

“无形牢笼”……

这几字，像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李湛脑海中盘踞已久的迷雾！

他一直以为，她与他一样，所求的不过是扳倒门阀，让寒门士子得以跻身朝堂，共享权力。他以为那“通天之路”，终点便是这金銮殿，便是这朱紫官袍。

可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读懂她。

她写下刍议，推动变法，甚至不惜以身殉道，所求的，从来不仅仅是权力的重新分配，不仅仅是让一批人取代另一批人坐上高位。

她想要的，是一个……清平世界，人尽其才，各得其所，各安其乐。

是一个农夫可以安心耕种，不必担心田亩被豪强侵占；

是一个工匠可以钻研技艺，其作品能得到应有的尊重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