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原的春日,似乎比往年更为暄暖,连风都带着醺然的醉意。鱼阅微于芙蓉园水榭复出奏琴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尚未等涟漪完全荡开,另一道身影,已悄然出现在了这片喧嚣的边缘。
他依旧是一身青灰布衣,寻常得如同长安城里任何一个奔波生计的庶民,脸上覆着那张熟悉的昆仑奴面具,静默地立于离水榭不远的一株老柳之下,虬结的枝干在他身后投下斑驳的影。目光,穿透面具上那两个小小的孔洞,沉沉地、分毫不移地,锁在台上那个素衣无华、怀抱琵琶的女子身上。
李湛来了。他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如此隐匿行藏,只为听她一曲。
台上,鱼阅微指尖流转,依旧是那曲《潇湘水云》。琴音较之一年前,少了几分刻意磨砺的筋骨与滞涩,却仿佛被时光与磨难共同洗练过,褪去了所有浮华与棱角,只余下一种内敛的、沉静的力量。如深潭之水,表面无波,内里却蕴藏着万千气象。
这琴音,让他恍惚。
他忆起许多年前,曲江池畔的雅集,彼时她还是鱼家小姐,于帘后静坐,一曲清弹,不施粉黛,不事雕琢,却以其纯粹的风骨与灵性,引得在场不少有识之士暗自喝彩。
那时的琴音,如同山间清泉,泠泠澈澈,带着未经世事的清越。
后来,宝月楼中,她习得反弹琵琶之技,姿态妩媚妖异,弦音秾丽,如盛放的罂粟,带着堕落的、惊心动魄的美。他亦曾为之目眩神迷,那是一种混杂着征服欲的沉沦。
而此刻,水榭之中,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素手拨弦,眉眼间再无迎合,亦无怨怼,只有一片沉淀下来的、属于自己的宁静。这琴音,仿佛穿透了所有过往的烟云,回归了本源,却又远比少女时期更为厚重,更为……动人。
他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青灰布衣,脸上覆着昆仑奴面具,如同最沉默的影子,在她登车前,极其自然地伸手,欲接过她怀中的琵琶。
他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抱琴的姿态,使其更稳,更贴合她的习惯,仿佛这动作已融入骨血。
鱼阅微抱着琵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顿,侧首,目光在那张毫无特色的面具上停留一瞬。无惊无诧,无拒无迎,只似秋水掠过寒潭,未起丝毫涟漪。她极轻地松了手,任由他将那具紫檀琵琶接去,纳入怀中。
动作间的熟稔,恍若中间那一年惊涛骇浪的生死、翻天覆地的朝局、深宫内外无形的壁垒,皆被这春日暖阳悄然融化,未曾留下痕迹。
他抱着琵琶,默然随行于她的青帷小车旁,穿过市井喧嚣,行过坊道幽静,直至胜业坊那处宅院门前。
侍女启扉,见这戴面具、抱琵琶的陌生男子,微微一怔,目光探询地望向鱼阅微。鱼阅微只澹然一语:“无妨,是故旧。”便迳自入内。
李湛抱琴随之,踏入这方天地。
院落小巧,却别有洞天。几竿修竹倚墙,绿影婆娑;墙角老梅,花时虽过,枝叶蓊郁。廊下置蒲团矮几,散落数卷乐谱并一册翻开的书卷。空气里浮动着清浅的药香与墨韵,交织出一种独属于“鱼阅微”的、安恬自在的息气。
此处,无太极宫之巍峨肃杀,无宝月楼之浮华绮靡,唯有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间,透出的,是她亲手构筑的、真实的生息。
鱼阅微走至廊下矮几旁,自然落座,仿佛他仅是寻常访客,指了指对面蒲团:“坐。”
李湛将琵琶小心置于琴架,方在她对面蒲团坐下。纵是布衣难掩其身姿挺拔,举止间犹带久居人上的积习。他抬手,缓缓卸下面具。
一年光阴,似未在他容颜刻下过多痕迹,唯那双深眸,较往昔更显幽邃,戾气与阴鸷淡去,徒余沉淀下来的倦意,与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静。那是肩负帝国蹚过血火、于万千重压下淬炼而出的沉静。
两人对坐,一时俱默。唯有春风拂过竹叶的簌簌声,与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嚷。
终是李湛先启唇,声线微哑,带着一丝小心:
“你的伤……背脊与手腕,可都大安了?”
鱼阅微执起矮几泥炉上温着的陶壶,为他斟满一杯清茶,动作流畅自如。
“唯阴雨时节,旧伤处偶有酸胀,不碍事。”
其语气平静疏淡,用的是“陛下”,非“你”,更非昔年情浓时那声“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