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时,很是安宁。皇父……悲痛欲绝。他力排众议,坚持亲自为她扶灵。那日的送行队伍,没有浩荡的仪仗,没有喧天的哀乐,只有寥寥数位她生前的知交故旧,杜清臣杜先生亦在其中。”
“杜先生当时已是诗坛耆宿,他未发一言,只将一卷新誊写的诗稿,默默投入焚化炉中,那上面,是他为她写的悼亡诗。朕后来偶然在杜氏后人所藏遗稿中得见只言片语,记得其中两句……‘琴绝空山后,文星坠海隅’……闻之令人鼻酸。”
他顿了顿,仿佛在平复心绪,才又道:
“皇父将她安葬在了南山一处僻静向阳的山坡上,和她的旧琵琶一起,与她父母的衣冠冢遥遥相望。没有宏伟的陵寝,没有冗长的谥号,墓碑之上,只简简单单镌刻着‘鱼氏阅微之墓’几个字。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皇父……最后能为她做的,让她清清静静地,只做鱼阅微。”
苏令嘉听到此处,已是眼圈微红,喃喃道:“先帝他……待她,终究是不同的。”
李贤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对父辈往事的复杂感触:
“是啊,不同。正因如此不同,皇父在她去后,才下了一道更为严苛的旨意。他命人将宫中所有关于她参与机要、献策《刍议》的原始记录,或销毁,或深藏。严令后世史官,不得在正史中为其单独立传,亦不许朝臣轻易论及《刍议》之功过归属。”
他看着苏令嘉不解的眼神,解释道:
“皇父曾说,《刍议》之策,既已施行于天下,惠泽于万民,其功自在社稷,无需系于一人之名下,徒惹纷争。而她的名姓,更不应再与朝堂波澜、身后虚名纠缠不清。她这一生,已被太多身外之物所累,身后……就让她只归于南山明月,松风清泉吧。那些功劳、是非、乃至他们之间的种种……都随他一人带走便好。”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仿佛在计算着流逝的岁月与深情。
李贤的声音变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同身受的寂寥:
“自她走后,皇父虽依旧勤政,但朕与母后都看得出来,他心中……像是缺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再也填不满了。他常常独自一人,对着空庭枯坐,或是反复摩挲一方旧砚,一支残笔……那都是她遗下的旧物。”
“直到皇父龙驭上宾前,他枕边还放着一卷她早年批注过的、边缘都已磨损的乐谱。”
苏令嘉听得痴了,心中百感交集,又是唏嘘,又是感动,更有一种对那素未谋面的前辈女子的无限敬仰。她沉默良久,方轻声道:
“所以,后世只知《南山野客刍议》推动了变法,却不知其作者究竟是谁。先帝他……是以这种方式,在护着她最后的清净。”
“嗯。”
李贤颔首,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仿佛要从这温存中汲取一丝暖意,驱散那段往事带来的清冷。
“故而,朕才让你莫要再打探。有些事,放在心里,是对往者最大的尊重。”
苏令嘉依偎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她望着窗外昭阳殿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明亮的天空,仿佛能看到五十年前,南山之上,那座孤寂却安宁的坟茔,以及两位纠缠半生、最终一个归于尘土、一个怀抱遗憾直至生命尽头的男女。
而那把曾响彻宝月楼、震动太极宫、最终在胜业坊小院归于平静的紫檀琵琶,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也随着知情者的缄默与时光的流逝,渐渐化为了史书字里行间一抹淡淡的影子。
长安城的坊间,正悄然兴起一股新的风潮。
这风潮,源于一位近日声名鹊起的年轻琵琶女,名曰“云韶”。
她并非出自教坊乐籍,而是师从一位隐居的乐师。据说,那位乐师性情孤高,技艺超绝,从不轻易授徒,唯见此女天赋异禀,心性纯良,方破例收入门下。
云韶年方二八,与宫中的苏昭仪年纪相仿。她容貌算不得绝色,却自有一股清灵之气,眉目疏朗,举止从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中所抱的那具紫檀木琵琶,木质温润,光泽内蕴,一看便知是传承有序的古物。
她的琵琶技艺,更是令人称奇。不尚妩媚,不炫技巧,指法干净利落,音色清越圆融。尤其擅长演奏《潇湘水云》、《月儿高》等意境高远的古曲。当其端坐台前,素手拨弦,整个人便仿佛与琵琶融为一体,琴音如流水,如松风,涤荡尘虑,引人入境。
令人讶异的是,如今的长安士民,议论起这位云韶娘子,焦点大多集中于她的技艺与曲中意境。
“云韶娘子一曲《月儿高》,真有云水苍茫、遗世独立之感!”
“听闻她师承神秘,得其真传,难怪技艺如此不凡。”
“此等清音,方称得上真正的琵琶妙手,非寻常靡靡之音可比。”
再也无人会以轻佻的目光打量她,无人会因其乐伎身份而妄加贬损,更无人会要求她作那等媚态娱人的姿态。
仿佛经过五十载光阴流转,经过那场轰轰烈烈的变法涤荡,某种无形的枷锁已然松动。寒门子弟可凭才学晋身,市井女子亦可凭技艺赢得尊重,虽前路仍漫,却终究是不同了。
风,自乐游原吹来,带着新生的气息,掠过宫墙,拂过坊市。
新人换旧人,新声替旧调。
而那曲未终、人已远的往事,也在这崭新的琵琶声里,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新生与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