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赌气成分,连她自己都听出了其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娇嗔意味。
杜清臣面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尴尬,那红晕迅速从耳根蔓延至脖颈,但他仍梗着脖子,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住那摇摇欲坠的尊严,声音却不由得低了几分:
“那日是…是某言辞失当,一时…一时激愤,口不择言。”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随即又急忙补充道,语气急切了些。
“然学问之事,贵在切磋,当不因人废言。你的音律之才,某…向来是认的。”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足够清晰。
鱼阅微心头那点残余的、冰凌般的芥蒂,因他这句变相的、笨拙的认错,终于彻底冰释,化作一股暖流,悄然涌动。
她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喜笑意,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诗稿。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微凉的指尖再次触碰,那熟悉的、带着薄茧的触感传来,两人皆是一顿,如同触电般,随即飞快地分开,各自心中都掠过一丝异样的涟漪。
她展开诗稿,目光落在那些力透纸背、却又带着几分狂放不羁、甚至有些潦草的字迹上,开始细细阅读。杜清臣则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暗暗松了口气,默默走到亭中,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目光却不再闪躲,不由自主地、近乎贪婪地落在她专注阅读的侧脸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亭角的冰棱,变得柔和而斑斓,洒在少女微垂的脖颈上,那肌肤细腻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暖玉,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时而因看到妙处而微微蹙起秀眉,时而因有所得而轻轻颔首,偶尔伸出纤纤玉指,在诗稿的某处轻轻一点,朱唇微启,低声品评一两句。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眼前的诗稿。
“……‘千山孤鸟绝’,此句气象倒是开阔,有摩诘遗风,只是这‘绝’字,是否过于萧索凄厉了些?不若‘灭’字,虽亦言尽,然余韵稍长,似有未尽之意……”
“……‘冻泉咽石根’,‘咽’字用得极妙!恰如其分,将那冰泉流动受阻、幽咽难言的情状描摹得如在耳畔,寒意顿生……”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如同春水解冻后欢快流淌的山溪,又如同珍珠落在玉盘之上,清脆悦耳,流淌在这小小的、暖意微醺的亭子之中。
气氛渐渐活络。
“如何就不能用‘绝’字?雪后天地肃杀,万籁俱寂,飞鸟潜踪,正是‘绝’之真意!方能见出雪势之酷烈,天地之苍茫!”杜清臣见她指摘他用字,那点文人的执拗和好胜心又被勾了起来,声音不由得提高。
“可诗者,终须留有余地,弦外有音方为上乘。‘灭’字虽亦言尽,却暗含生机潜藏、待时而发之意,岂不更耐人寻味?你这‘绝’字,是把话说死了,毫无转圜,未免失之刻露!”鱼阅微毫不示弱,放下诗稿,据理力争,杏眼中重新燃起往日那种灵动的、不服输的光彩。
“强词夺理!你这分明是女子心性,不喜萧杀之气,偏爱那等温吞含混!”杜清臣被她驳得有些心急,口不择言起来。
“杜十三!你这是偏见!是迂腐!岂不闻‘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真正的雄浑,往往藏于含蓄之中!似你这般一味追求奇崛险怪,才是落了下乘!”鱼阅微被他一句“女子心性”激得柳眉倒竖,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抱着琵琶,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争吵声渐起,越来越高,如同往昔无数个午后一样,充满了火药味,却不再是那日夜里带着尖刺的相互伤害,而是回到了他们最熟悉、也最默契的相处方式——灵魂在思想的碰撞中,迸发出最炽热的火花。
许是觉得站着还不够有气势,鱼阅微目光一扫,竟一步跨上了亭中那张光洁的石桌,抱着她的紫檀琵琶,如同一位站在点将台上的女将军,对着下方的“敌人”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
杜清臣没料到她有此一举,愕然抬头。
只见她站在石桌上,月白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身后是湛蓝的晴空和晶莹的冰棱,阳光为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下巴微扬,神情娇蛮而鲜活,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
他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她对视。这个姿势起初还不觉得,时间稍长,脖颈便传来一阵酸涩之感。但他却浑然未觉,依旧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仰视的姿态,与她激烈地辩论着。
一个站在桌上,言辞锋利,步步紧逼;一个立在亭中,仰头应对,引经据典。这场景,着实有些怪异,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生动。
恰逢鱼阅微的贴身侍女手持扫帚,来到院中打扫昨日被风吹落的残雪和枯叶。
她听到暖亭方向传来的熟悉争吵声,先是吓了一跳,待悄悄走近些,看清亭内那副“小姐站桌,杜郎仰首”的景象时,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以袖掩口,偷偷抿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心下暗道:
好了好了,总算又吵起来了。
这场由杜清臣翻墙送诗稿开启的、带着几分狼狈和笨拙的“和好”,似乎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在经历了数日的冰封后,悄然恢复,甚至……在那看似依旧激烈的争吵之下,某种微妙难言的情愫,如同被春雨滋润的藤蔓,更加肆意而坚韧地滋长起来。
南山的痴与念,在这冬日午后的暖亭之中,在这看似毫无风雅的争吵声里,悄然拨动了下一根命运的琴弦。
真正的乐章,那悲欢离合、荡气回肠的旋律,正伴随着这争吵声,缓缓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