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羡桃李艳,春风只一般?
志业在丘壑,烟霞养肺肝。
何须慕台省,方寸即长安。”
诗音落下,满场先是寂静,随即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这诗,借青松自喻,表达了寒门学子不慕权贵、不羡桃李、志向在于山水丘壑、追求内心安宁与精神自由的志趣。尤其是最后两句“何须慕台省,方寸即长安”,更是掷地有声,充满了文人的傲骨与对现行仕进途径的一种无声质疑。
这无疑是杜清臣内心真实想法的流露,也是他对自己未来道路的一种宣言。
鱼阅微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她深知杜清臣的抱负与性情,此诗正是他风骨的写照。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从皇家彩棚方向传来:
“杜公子此诗,志趣高洁,令人钦佩。”只见四皇子李湛缓缓站起身,目光平和,却自有锋芒,“然,孤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皇子亲自下场论诗,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杜清臣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镇定,躬身道:“殿下请讲,清臣洗耳恭听。”
李湛踱步而出,走到场中,与杜清臣相对而立。他目光扫过杜清臣,又似无意般掠过不远处紧张注视着这边的鱼阅微,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青松耐寒,固然可敬。然,松生涧底,纵有凌云之志,亦难窥天之高远,地之广博。桃李争春,固然俗艳,然其花繁叶茂,亦能妆点江山,孕育果实,泽被一方。”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杜清臣身上,语气加重了几分:
“士子读书,明理修身,最终所求,莫非真是老死于泉林之下,与烟霞麋鹿为友?‘方寸即长安’,固然洒脱,然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其‘长安’又在何处?寒门俊杰,身负才学,更当有‘兼济天下’之志,以所学所长,经世致用,辅佐君王,安定社稷。台省虽嚣,却是经纬天地之所在;仕途虽艰,亦是实现抱负之通衢。若只因厌弃纷扰,便一味标榜清高,弃天下于不顾,岂非辜负了这满腹才学,与七尺之躯?”
李湛这番话,引经据典,立意高远,直接从个人志趣上升到了士人的社会责任与担当。
他并未直接否定杜清臣的诗,而是以一种更宏大、更符合主流价值观的视角,对其进行了反驳与引导。这既是论诗,更是借诗论道,探讨的是寒门学子是否只有避世这一条路,隐隐指出了另一条——通过仕途实现更大的价值。
这番言论,立刻引来了在场许多勋贵子弟和正统儒生的赞同与附和。
杜清臣站在场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赞同,有审视,有质疑,也有来自台上鱼阅微那担忧的眼神。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但胸腔中那股属于寒门学子的倔强与骄傲,却支撑着他挺直了脊梁。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李湛那深邃而充满威压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殿下金玉之言,振聋发聩,清臣受教。然,清臣以为,‘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本非悖逆。心存天下,未必一定要居于庙堂之高;身处江湖之远,亦能以文章教化人心,以风骨激励来者。台省有台省的功业,山林有山林的价值。若天下士子,皆以台省为唯一正途,汲汲营营,忘却本心,恐非社稷之福。清臣所求,不过是守住心中一点真性情,一方清净地,以笔墨书写胸中丘壑,至于能否‘经纬天地’,但凭本心,无愧即可。”
他这番话,同样引经据典,措辞得体,既表达了对皇子观点的尊重,又坚定地维护了自己的立场,强调了个体选择与精神独立的可贵。
两人站在曲江池畔,一为天潢贵胄,一为寒门才子,借由一首诗,展开了一场关于仕隐、关于个人价值与社会责任的激烈论战。虽无刀光剑影,但那言辞之间的机锋,理念的碰撞,却丝毫不亚于一场真正的交锋。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精彩的论辩吸引。
李湛看着杜清臣,眼神深邃难辨。他并未因对方的反驳而动怒,反而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微微一笑,不再继续争论,只淡淡道:
“杜公子自有风骨,孤亦钦佩。但愿他日,公子能始终守住这方‘清净地’,莫负今日之言。”
说罢,他转身,缓步走回彩棚。
一场针锋相对的论战,看似以平局收场,但那激荡的余波,却久久回荡在曲江池畔,也回荡在场中每一个人的心里。
杜清臣缓缓坐下,掌心已是一片冷汗。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算是真正进入了某些人的视野,未来的路,恐怕不会太平坦。
而鱼阅微看着他挺拔的侧影,又看了看彩棚中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子,心中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不仅仅是诗文的争锋,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两种强大力量的碰撞。
而她,似乎正站在这个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