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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烟柳（第3页）

水榭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吹竹帘的沙沙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宴乐声。

鱼阅微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惊慌，没有羞涩，只有平静。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势在必得，也看到了那权势背后，两人之间早已无法逾越的鸿沟。良久，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然后，提起裙摆，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跪了下去，以额触地。

这个动作，如此决绝，如此清晰地划清了界限。

李湛脸上的温和与笃定瞬间凝固。他怔怔地看着她跪下去的身影，那藕荷色的衣裙铺散在地面上，像一朵骤然凋零的花。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他不想听，不想听她后面将要说出的话，。一股巨大的恐慌与暴怒攫住了他。

“臣女惶恐，愧不敢受殿下厚爱。”

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水榭中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他耳中，“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

李湛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又最残忍的话。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极轻，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在空旷的水榭中回荡，充满了自嘲与痛楚。

“鱼阅微，你告诉我，守拙斋中那些品茗论道的时光，不算数了吗？我力排众议，将你父亲从播州召回，超擢重用，这些……难道都不算数了吗？都不足以……换你一个点头吗？”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质问，那双淬火琉璃般的眼眸，此刻仿佛有裂痕蔓延。

鱼阅微依旧跪伏在地，背脊挺直，如同风雪中不屈的青竹。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李湛那几近碎裂的视线，声音不大，却带着决绝，如同最后的审判：

“殿下恩情，鱼家上下，铭感五内，永世不忘。守拙斋的清谈，曲江畔的琴音，皆是臣女感念殿下知遇、敬重殿下才学的肺腑之举，不敢或忘。然，此心是敬，是谢，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之谊，却独独……非关男女之情。”

她清晰地、缓慢地，将“非关男女之情”几个字，再次重申，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幻想。

“殿下是九天之上的云，是即将君临天下的储君。而臣女，不过是凡尘中一介痴迷音律、只求随心而活的俗人。云泥之别，岂敢僭越？殿下所念所想，或许是那份志趣相投的知己之感，或许是……一份因距离与未得而产生的执念。但，非是臣女所能承受、亦非臣女所愿承受的……夫妻之情。”

“臣女心中，”她最后，几乎是叹息般，却又无比清晰地落下最后一句，如同宣誓，“早已另有其人。虽前路未卜，此心……不改。”

话音落下，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湛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鱼阅微，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温度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拒绝后的、冰封般的绝望与骇人戾气。那琉璃仿佛彻底碎裂，化作无数冰冷的棱角，折射出令人心寒的光芒。

他不再看她，猛地转过身，面向着波光粼粼的曲江池水，背影僵硬如铁，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与冰冷。

他抬起手，对着守候在远处的内侍，做了一个极其简短、却带着无尽寒意的手势。

下一瞬——

“咻——嘭！”

第一朵硕大无比、绚丽夺目的金色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炸响，瞬间点亮了半个苍穹，也将水榭内两人凝固的身影映照得纤毫毕现。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无数流光溢彩的烟花争先恐后地窜上夜空，如同星河倒泻，火树银花，将曲江池畔照耀得如同神祇降临的白昼。那轰鸣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世间一切细微的声响。

这是太子殿下早就安排好的盛景，本是为了映衬他求娶成功的喜悦与尊荣。此刻，却成了他心碎与孤绝的背景下，最讽刺、最盛大的祭奠。

李湛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漫天华彩，绚烂的光芒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却再也映不入一丝暖意。烟花的光芒如此炽热，却无法融化他周身寒意。他亲自下令点燃了这漫天烟火，仿佛要用这极致的绚烂与喧嚣，来埋葬那份刚刚被彻底碾碎的心意，来宣告纯真年代的彻底终结。

鱼阅微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漫天烟火的华彩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流转，却照不亮她眼中的决绝与寂静。

杜清臣在远处的宴席上，仰头望着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盛大和持久的烟花，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那绚烂的光芒，在他眼中，却仿佛带着不祥的血色。

烟花易冷，人心易寒。

这一夜曲江畔的请求与拒绝，这漫天烟火下的决绝与冰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巨石，必将在这即将迎来新主的帝国朝堂，激起更深、更难以预测的、带着血色与寒意的波澜。而那株老海棠树下刚刚重新燃起的星火，又将面临怎样疾风骤雨的考验。

淬火琉璃，已成冰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