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叩首:“臣所为,皆出本心。若陛下要斩,臣绝无怨言。”
武元姝侧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瞬的目光太深,看不清任何情绪。“斩你。”她淡淡道,“是要朕向谁交代?”
殿中一惊。
宋彦之忙道:“臣、臣不敢有此意!只是律法——”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武元姝声音仍很平,“潼川三十六日,你们翻军需折子的时候,可有人站在城头,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
百官噤声。
她又道:“宋中丞,你说‘军纪不可破’——朕问你,若当日顾长陵不擅调军粮,潼川破城,敌军长驱直下,你又拿什么来立军纪?”
宋彦之额上冷汗如雨,却再说不出“依律当斩”四字。
“此案,”武元姝收回目光,敛袖道,“不能靠你们嘴上几句话来定。”
她抬眼看向殿侧值守的内侍:“传旨,命吏部、兵部、御史台三方,共查潼川军需账目,调边关三路军粮存档,三日之内,将查明之结果,送至朕案前。”
“……是!”
宋彦之心下一沉。
三日?
三日内,能查出什么来?
但这是君命,他不敢多言,只能叩首称“遵旨”。
武元姝说完,才看向顾长陵:“在结果查明之前——”
顾长陵心口一紧,却仍伏地。
“你,先回府休沐。”她顿了顿,“不得入宫,不得过问军务。”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微妙起来。既不是当场赦免,也不是立刻罢黜下狱。“休沐不得入宫”,在许多人耳中,已是“暂夺兵权、外放冷待”的信号。
宋彦之眼底掠过一丝隐秘的暗喜——陛下终究,还是不惜为他破格。
顾长陵却只是重重一磕头:“臣遵旨。”
他起身退回班列,目光不曾再抬。
武元姝收回视线,指尖轻叩龙案:“退朝。”
钟声响起,百官退散。顾长陵走在武将班末,盔甲在长廊间与旗影相互映照。许多视线在他背后悄悄交错——或幸灾乐祸,或惋惜,或观望。
他却仿佛全然不见,只在走到殿阶尽头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殿门已合上,金龙盘踞的门钉在日光下反着冷光,如同一道不能接近的天堑。在那扇门后,她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顾长陵不知道。他只知道——刚才那一刻,她没有为他开口辩一句。
也正因此,他在殿中反而更挺直了背。她不偏不倚,他便更不能落人话柄。
否则,别人只会说:“顾长陵,仗着陛下偏爱,违了军纪还讨价还价。”
他咬紧后槽牙,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下殿。
“回府休沐。”他在心里低声重复她的旨意,胸口压得生疼,又隐约带着无法言说的酸涩。
殿外,他是臣。那她刚才,是当他是臣,还是……当他是“她的人”?
顾长陵不敢细想。
风从午门穿过,把这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念头都吹散在冰冷天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