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姝快步上前。雪被刨开一块,下面露出一块巨石的棱角,石头下方是一条极狭窄的空隙,勉强能容两个人挤在里面。那块石头外缘,有几道极深的压痕,像是有人用手硬生生抠出来的。
“从这里挖。”她沉声道,“小心。”
禁军不敢怠慢,跪在雪地里扒石雪,动作却不敢太猛,生怕下面是真人,而不是已经冻透的尸体。
不多时,有人哑着嗓子喊:“先出来的是……顾将军!”
一截手臂先被从石下剥出来。
那只手被压得血肉模糊,指骨几乎折成了怪异的角度,偏偏五指还死死扣着剑柄,像是在最后一刻也没肯松开。
元姝看着那只手,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上涌了一下。那一瞬,她甚至闻到了当年潼川城头自己手上、脚下那些混着血和灰的味道。
“轻一点。”她声音压得极低,“别再折断。”
又往里挖了一层,另一道影子露了出来。披风被血和雪糊成一片,整个人蜷缩在那一点狭窄空间里,背被顾长陵整个人挡在石头和雪之间,脸上沾着泥和血,就剩一点模糊的轮廓。
是昭宁。
“这里还有气!殿下还有气!”太医几乎是滚着扑过去,手指抖着去探她鼻息,随即在雪地里长长吐出一口气:“脉弱,但在!”
元姝终于走近了一步,跪下,伸手按住昭宁肩膀:“别乱动。”
昭宁被她这一按,迷迷糊糊睁了睁眼。意识显然还没完全浮上来,只是本能地朝她的方向挪了挪,嘴唇发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娘亲……你来了。”
那一句“你来了”,就像从谷底深处爬上来的一口气,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元姝只觉得心口那一块突然松了一寸,她想说“朕当然来”,想说“你再敢给朕失踪试试”,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抬手在她盔沿上轻轻敲了一下:“闭嘴。”
昭宁笑了一声,这一笑,整个人的力气像是被用尽了,脑袋一偏,彻底昏了过去。
太医已经在吩咐人给她包扎,先挡住大出的血,再用棉毡裹住伤腿。
另一边,顾长陵被几名禁军合力从石下抬出来,他整条右臂被巨石压得血肉不分,连甲片都被生生嵌进肉里,整个人却还保持着一个“撑”着的姿势——似乎连晕过去的那一刻,都不肯先垮。
太医手都在抖:“陛下,这一条手臂……”
“保命。”元姝打断他,“先保命。至于手,能保多少算多少。”
她深吸了一口冷气,站起来看着一地的血迹和雪:“抬回营,一个都不许再死。”
说完这句话,她才觉得膝盖下面的雪冷得刀子似的,一直从靴底往骨头缝里钻。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才发现指尖已经被冻得泛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刚才那一瞬攥得太紧。
回营之后,整个镇北大营都像被一双手重新攥紧了。
昭宁被安置在侧帐,伤虽重,却算不上立刻要命,太医给她上了药,又给她灌了些温汤,确认气息稳下来之后,只说“伤筋动骨百日养”,倒还保持了几分轻松。
顾长陵则被抬进主帐,清创的过程漫长又残酷。
太医要剪开那一片血肉粘连的皮和甲,要挖掉已经坏死的碎骨和肌肉,又要在血水里一针一针地接筋扎骨,每一步都在肉上动刀子。
元姝没有出去。
她没有像很多帝王那样在外帐等结果,而是坐在帘子这一侧的案边,披着斗篷,背靠着折叠好的软垫,一动不动地盯着案上的沙盘和军报。
帘后是剪刀和刀片划过血肉时发出的细碎声响,还有太医时不时压低的嘶声:“再剪一点,这里已经坏死了。按住,将军这会儿有反应……冷水,再多一点冷水……”
顾长陵原本昏迷,被冷水一激、伤口一触,不由自主地从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闷哼。那声音带着被从悬崖边硬生生拽回来的那种疼痛,本能又压抑,瞬间扎进元姝耳朵里。
她指尖扣在案缘,压住那一下本能的抖。
眼前沙盘上标出来的防线像是一根根细线,刚才还只是“战局”的符号,忽然间变成了她心里那一根根已经绷到极致的神经,好像只要她视线一松,那些线就会断。
很多年前,太医也是这样在她身上剜箭、剪烂肉。那时候没有人坐在帘外,她自己咬着被子,算的是“再昏过去一回,会不会有人趁机把朕从这张椅子上掀下去”。
现在帘外坐着的是她,帘里躺着的是他。身份像是被命运调了个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为此感恩,还是该觉得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