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东华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宫墙被夜色吞没,只剩门楣上一盏宫灯,孤零零地吊在那里。
顾长陵站在阴影里,指尖捏着那块金牌,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
他本以为,今日朝堂之后,她会累得连灯都不想点了。直到他看见——芙蓉殿,亮着灯。不是随便一点,是整圈檐下灯火都亮着,像一轮被收在殿中的小日头。
他胸口一紧,几乎是一步一步被那片灯光牵着走过去的。
芙蓉殿内,帷幕半卷。武元姝靠坐在榻侧,外袍未解,只松了玉带。案几被挪到一旁,折子摞得高高的,却一封未动。
她在等人。脚步声在殿外停了一下,她开口:“进来。”
顾长陵掀帘而入时,先是下意识行了个礼:“顾长陵,叩见——”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句截断:“别跪。”
顾长陵一顿,只好把后半句压回去。两人对视一瞬。
今日含元殿上的威压、锋芒、冷意,全都从她身上退了下去,只剩眼底一层压得很深的疲惫。
“圣旨收到了?”武元姝先开口。
“收到了。”顾长陵抱拳,“功过相抵,不记功、不记罪。”
他停了一下,低声加了一句:“……臣听明白了。”
武元姝微微一挑眉:“你听明白什么?”
顾长陵垂眸:“陛下不记臣的功,不记臣的罪,却记‘潼川’二字。”
武元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殿内静了一会儿。顾长陵忽然笑了笑,声音很低:“臣原以为……陛下今日,多少会给臣一句夸奖。”
“没听到。”他抬眼,目光坦诚又隐隐带着一丝酸涩,“难免有些不甘。”
武元姝看了他半晌,问道:“你想听什么?”
顾长陵怔了一瞬。他从来不敢真的去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每次战后,她只是淡淡一句“做得不错”,他就足够拿这句撑好几年。
今日含元殿上,她连“做得不错”都没说。
“臣不该奢求。”他低声道,“陛下如何处置,必有陛下道理。只是……人心难免……”
“不甘?”她替他接上。
顾长陵沉默片刻,还是点头:“是。”
武元姝忽然站起身。她走到他面前,在他还未来得及退开的距离停住,抬手按在他胸口。
她仰头看他,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压得极稳:“朕若在朝堂上夸你一句‘有大功’,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顾长陵看着她,不语。
“你今日,就不会是‘功过相抵’。”武元姝道,“你会是——”
“‘因功免罪’。”
她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笑意却不是冲着他:
“然后他们会说——‘顾将军仗着陛下宠信,以功压法’。你再下一次令,哪怕对,也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