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铜镜站了一会儿,镜里的人仍是那张冷艳的脸,眉锋一点未收,只是下方多了一点柔软的起伏。
她很少这样看自己。帝王无暇照镜,“容色”在她这里,一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今天这面铜镜,却把她身上的几重身份,一层一层投了出来——帝王,女身,孕体。
她忽然伸手,敲了一下镜框:“你倒是看得仔细。”
宫女不敢出声。
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传太医。”
老院使照例被悄悄宣入紫宸殿。这回不是在榻侧,而是在内室屏后。武元姝坐在榻边,衣襟松了些,右腕伸在脉枕上。老太医手指落下,先按三部,又重按尺部。
他比之前更谨慎,每一次收力前,都要在心里过一遍“十月胎候”的口诀。
片刻,他抬头试探道:“启禀陛下,胎脉稳健,气血相和,比前些日子又实了一分。”
武元姝“嗯”了一声:“还有呢?”
老太医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臣斗胆一言——脉象偏阴柔,尺中有缓,似……似多为阴胎。”
武元姝眸光一顿:“阴胎?”
“是。”老太医立刻伏地,“依臣四十余载诊胎之验,此脉多主……女胎。”
“多主?”她挑眉。
“世事难有十成,臣不敢妄言。”老太医头都不敢抬,“只是八成以上,恐、恐为皇女……”
话刚说到“恐”字,自觉错了,后面三个音便小得几乎听不见。
殿内一静。下一瞬——他听见那位向来冷肃的皇帝,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不显,却比前几次问脉时都要温一些:“你用词倒有趣。”
武元姝淡淡道:“在大周,得皇女,是恐?”
老太医汗如雨下,连磕几个响头:“臣、臣失言!是幸得皇女!”
“算你会说话。”她收回手腕,重新拉好袖子。在这座以女系为尊的大周,真正可以继承皇位的只有皇女。皇子纵有,也不过是宗室里“旁支”的一枝,记在谱上,无缘御座。
“你确定?”她又问。
“臣不敢言圣断之实,只敢言臣之一脉之见。”老太医小心道,“但以往凡脉象如此,多半皆女。”
武元姝垂下眼。她原先对性别并不执念,那条命只要能活下来,是什么都一样。此刻听到“多半为女”,心底却还是有某根绷紧的琴弦,极细微地松了一下。
“……也好。”她低低道。
“陛下?”
“罢了。”她抬手,“下去吧。”
老太医退到门口,被她唤住:“从今往后,脉案上不许提‘阴胎’二字。”武元姝道,“就写胎象平稳。有人问你,就说朕身子经年伤寒,需多静养。”
她顿了顿:“多写几味安神养气的药,免得太平静,反叫人看出端倪。”
“臣遵旨。”老太医退出殿外,殿门合上,隔绝了所有脚步声。
武元姝看着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原来你是个女儿。也好,大周的位子,本就该给女儿坐。”
她慢吞吞躺回软枕上,手掌覆在那一小片隆起上,掌心透出一点点莫名的踏实。
太医走后不久,总管太监进来禀报:“陛下,左相与谢大人俱在前殿候旨,言有急折商议。”
武元姝指尖轻敲小腹,似在权衡。良久,才道:“宣——进东配殿。”
“是。奴才这就去。”
她又加了一句:“搬一架屏风来。从今日起,朕不在前殿开小朝。谁有事,就到这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