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陵仍旧跪着,伏地叩首:“臣顾长陵,领陛下隆恩。”
他额头磕在冰凉的殿砖上,心里却极清楚:这一步,已经不算小了——从此以后镇北军三个字,与他的名字要一起被写进军报与史册。若有人要挑刺,刀子也会更准地朝他身上来。
但她给,他便接。
左相这才再次出班,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叩首道:“陛下,镇北军立此大功,顾都督于贞曜年间屡建战功,潼川护驾有名,此番又净扫北境之患。臣以为,如此功行,合当再加一等,封侯以示天下,武人有功,爵位可得。”
他一开口,兵部尚书也随之附议:“臣附议。”
好几个老成持重的重臣也陆续出班:“臣等附议——”
“封侯”二字在殿中回响,空气都微微紧了一分。
御史台那位御史咬了咬牙,还是叩首道:“臣不敢反对封赏功臣,只愿陛下思量军功之外,还有军权、流言在侧。”
殿中一时间跪了一大片,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往上看——看那座高高的御座,等待她的回应。
武元姝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指尖再次在御案上轻轻一敲。她很少在含元殿上沉默太久,这一次,却让这份沉默延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殿上有人暗暗屏不住气,她才慢慢开口:“封侯之议。”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舌尖上尝了尝这两个字的分量。
“镇北军,自先帝以来便是大周北门之重。”她缓缓道,“顾长陵随镇北军征战多年,朕不是不知他劳苦。今日朕升他镇北军都督之职,赐云麾将军之号,已是叫天下知道,北境之功有他一半。”
她目光陡然一沉,扫过殿中诸臣:“至于封侯,封侯者非但封一人之功,亦封一人之后。”她道,“镇北军在北,顾都督在前,朕再于此时封其为侯,难免叫人说,镇北军的兵,姓顾不姓武。”
这话说得极直白。殿中不少人心头一凛。这正是他们心底盘算、却不敢明说的那一层。
武元姝收回目光,语气却柔和了几分:“镇北久劳,朕自会记得。云麾将军之号可为顾卿一人设,旁人不得再用。”
她稍稍一顿:“封侯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最后那几个字落下时,她并没有再看顾长陵,只是缓缓抬手:“此议,到此为止。”
左相低头叩首:“臣领旨。”
兵部、御史台诸人也连声应是。殿中山呼再起:“陛下圣明!”
退朝之后,含元殿前的丹墀上,人声渐散。
钟声一响,百官如潮水般退出殿门。顾长陵跟着武将班一起退下,走到殿外的台阶上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处。
御座空着,人影不见,她已经由侧门回紫宸殿去了。只有那卷起的珠帘,在风里轻轻晃了一下,仿佛在对他笑,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那天下午,紫宸殿。小昭宁睡醒了一觉,被奶娘抱着在榻边伸伸手脚。武元姝坐在一旁,批着早朝留下来的折子。
总管太监进来,小声道:“陛下,早朝时候,顾将军一直低着头。”
“他若是抬头。”武元姝不抬眼,“才该打板子。”
总管憋笑憋得辛苦:“是。”
“御史那边,有几封试探的折子,都被谢大人退回去了。”总管又道,“撕得干干净净。”
“嗯。”她淡淡,“朕信他。”
“那……顾将军那边?”总管试探。
武元姝手下的朱笔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写:“他不傻。朕今日在殿上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
她放下朱笔,伸手抱起摇床里刚翻了个身的小团子,轻轻摇了两下:“你听见了?小东西。你这一生是谁的女儿,朕已经替你写好了,照着走就成。”
小昭宁打了个很没有形象的小哈欠,冲她“啊”了一声,像是在答应;也像是在抗议,她才不会照着谁的路走。
武元姝笑起来,轻声道:“那就等你长大了再说。等你会说话,会叫人,先学会叫一个字。”
她顿了顿,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那个字——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