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的旨意很快写成,次日入含元殿宣读。
起居注只写了冷冰冰的一句:“二十一年九月初一,御营北征,命承平公主随前锋行,镇北军都督顾长陵为前军,车驾押中军。”
史官照旧省笔,省掉了她在紫宸殿里脱口那句“既然要去,就一起去”,也省掉了宗室里有人闻讯变了脸色的那一瞬。
出发这一天,京城钟鼓齐鸣。
元姝穿上许多年未披过的重甲,玄黑的铁片一节节叠着,肩上仍是当年那道简化的凤纹,只是甲缘多了几道难以抹去的细痕,光从上面掠过,像在旧伤上又按了一遍。
她没有再坐软软的銮辇,而是在丹墀下亲自牵过战马,动作干脆利落,就像这些年她从未离开过战场。
“御前留守,由左相、太傅同理。”她站在丹墀上,目光扫过文武班列,“小朝照旧,大事进紫宸殿折冲。朕不在京时,你们若敢合伙议立什么应变之策。”
她目光略略一顿,落在几位宗室与台阁重臣身上,“朕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你们的胆子从哪儿长的。”
右侧,昭正单膝跪地,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尽量压得稳:“儿臣谨守京畿,不乱阵脚。”
元姝看了他一眼,那一瞬眼神极快地柔了一下,又恢复成帝王惯有的冷静:“你记住,你乱了,朕回来先打断的是你的腿。”
昭正额头抵地,低声应是。安排妥当之后,她才翻身上马。
这一步跨出去,她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被迫在太庙前做出选择的年轻公主,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已经被裹挟着推上战马。
只是这一回,她不是被推着走,而是自己拽着缰绳往前。
前锋营已经点齐。昭宁披着玄青色战袍,盔甲按公主规格略作改制,肩甲上刻着简化的凤纹,腰间是真刀真枪的佩剑,马就停在大军之前。顾长陵的坐骑在她侧后半步,既不越位,又不会让人忽略他那一身杀伐的气。
他们父女在前头,轻骑旗帜猎猎,马的喷气在晨雾里化成一缕一缕白气。
元姝策马走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看着那道一高一矮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宁静,像是终于把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亲手放到了北境那一线山影上去,而不是压在京城的天花板上。
“前锋先行。”她道,“明日起,加快脚程。三日内抵镇北营。”
他们一拨缰,战马四蹄腾空,前锋营旗如一阵风,带着公主与将军的名字飞出城门,很快就只剩下一串尘土和铠甲摩擦的微响。
元姝看着那串背影渐渐缩成一点,才抬手一挥:“御营开拔。”
御营不似前锋那样轻快。辎重车、粮草队、行在所需的太医与工匠,一环扣一环,行军节奏被她刻意压慢,不是拖延,而是不去抢那两个人该走在前面的那条路。
她清楚,前锋需要速度,需要试探、需要拿第一仗的气势;御营需要的是平稳,是把整个大周的家底一车一车拖到北境去,而不是在半路上就泄了气。
行军的头几日,她每天都会在黄昏时分勒马回望。视线穿过一整队黑压压的甲胄与旌旗,越过远处淡成一线的山影,落在看不见的那一端,仿佛能看见昭宁在沙盘前伸手点某处,顾长陵在她身侧一句句问“这里坡度多少”、“那条沟冬天会不会结冰”。
这一路上,军报按时送回。
第一封说:“镇北营军心浮动,见闻公主殿下亲至,多有安定之状。”
第二封说:“关城外已试探一战,彼军锐气尚盛。”
再往后,一封封字迹匆忙的战报里,开始出现“山阴口”、“轻骑夜行”、“斩辎重若干”这样的字样。
史官以后写史,只会记:“二十一年秋,承平公主出征北境,始战有功。”
他不会写,那几封军报送到御营时,元姝每看完一封,都会在案上静坐片刻,把所有担忧压在“批可”这两个字下面,夜里睡着了也会梦见沙盘上的线一条条断开,又被她硬按回去。
她是皇帝,所以她把恐惧也写进“行军次第”里,只字不露。
至于昭宁第一次踏上真正的北境雪线、顾长陵在她身侧说了什么笑话、哪一阵风吹得她眼睛都睁不开,这些事,史书不会记。
那是她这个当母亲的,靠一封封军报,在心里一点一点补出来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