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姝察觉到他的拘谨,反而更觉烦躁。
她退开半寸,瞥了他一眼,伸手把他胸前被太医剪得乱七八糟的里衣拢了拢,把人更实在地按进软褥,又按住他肩膀,低声道:“顾长陵,你再跟朕装个受惊的样子,等回京了,朕让礼部给你请一部戏班子,专门来前殿唱给你听。”
顾长陵被她按得动也不敢动,只能笑了一声:“……那臣只好从实招来。”
他换了个稍稍利索些的姿势,用左臂把她揽得更紧些,却仍旧避着自己右侧,不敢压过去。
“陛……”他咽回去,低声,“阿姝。”
帐里火光并不算亮,影子在帐顶一晃一晃,并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动作,只能看出两团影靠得极近,紧紧贴在一处。
他们身上都还有甲叶、绷带,并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翻江倒海。更多的只是一个往前靠,一个往后接,把这些天攒在胸口里的惊魂,半截半截地从对方身上找回点热气。
顾长陵本来在心里还记着许多“别压到右臂,别牵扯伤口,别让太医的功夫白费”的念头,到后来,这些念头都在她一次次靠过来的力道里化开了,只剩下一个极朴素的执念——还活着,还能抱着她。
折风谷底那块巨石压下来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还会有这样一个夜。那时他只想着,若真有命从雪里扒出去,能在她面前跪着听训,便已经算是老天开眼。
而如今,她整个人压在他胸口,呼吸急促,热得像火。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原来谷底那一口气,没白撑。
“累不累?”他沙哑着问,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句话里有多少是真问,有多少是借口。
元姝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口,语气淡淡,却咬得他浑身一颤,“少废话。”
她停了一停,低声道:“把这条命焐热了,明日上城头,才是个活人模样。”
顾长陵被她这一口咬得呼吸发乱,只能在她肩上极轻地回了一口:“……是。”
炭火慢慢塌下去,风声却一直在。帐中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压低了的喘息声,时断时续,在这一片冷冽之中,反而显得格外真切。
他们已不再像二十出头那样,逞一时“痛快”,非要把自己拼得支离破碎。这一夜更多的,是死死抱着,像是要确认对方身下确确实实还有血在流,还有气在喘。
不知过了多久,长到连风声都像换了一茬。
武姝终于倦了,她半侧身靠在他怀里,呼吸还略有些重。
顾长陵的左臂环着她,肩背已经被汗浸透,右臂被绷带捆死,只能安静地躺在那里,连发抖的资格都没有。他胸膛一起一伏,倒是规规矩矩地在“证明还活着”。
“冷不冷?”他哑声问。
“你身上跟个火盆似的。”元姝闭着眼,声音闷在他胸口里,“朕冷什么。”
她静了一会儿,又开口:“顾长陵。”
“嗯。”他的声音贴在她发间。
以后若真拿不回这只手,”她缓缓开口,“别再自己在心里掂量什么能不能上阵。”
“你若只是一条能提枪的手,”她淡淡道,“朕那会儿在折风谷里,就该叫太医利落些。”
顾长陵一怔,想说什么,她没给他接口的空当,只继续往下:“朕要的,是你这个人是潼川城下明知是死罪也敢弃阵入城的人,是朕生产时跪在殿外不肯起身的人,是折风谷底撑着石头死活不松手的人。”
她抬头,目光直直撞上他:“枪总归还可以换人提,你没得换。”
“听懂了没有?”
顾长陵胸口一紧,连带着缝线似乎也跟着绷了一下。他闭上眼,又慢慢睁开,唇边带了点忍不住的笑,笑意却发颤:“……臣听懂了。臣以后若再敢自己把命拿去补窟窿——陛下随便拆。”
他努力让语气听上去轻松些,“拆了丢雪里喂狼都成。
元姝“嗤”地一声:“喂狼太便宜你。”
她再次把额头靠到他下巴上,声音有些困倦,却极笃定:“留着,给朕用。”
顾长陵低声应了一句:“好,都给你。”
这一夜,风雪照旧未停。
帐中火光一回回被添起,又一回回慢慢暗下去。
帐内的炭火烧了一茬又添上一茬,火光高低不定。两个人在这片呼啸的北风里,难得睡得极沉。不是因为伤不疼了,而是因为那点疼,已经被另一种东西压在下面,叫“还活着”。
天色微亮时,营里号角声起。主帐里的炭火只剩一堆温灰,隐隐还带着昨夜残留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