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日晌午,祖母做完法事,可能是累了,想出去透透气,便推开帐门,探头向外望着,一道直射的阳光迎面扑过来,晃得她眼前一片漆黑,险些触手无着、跌落倒地,慌得祖母急忙用她那疲乏见老的枯手扶住账门,退了回来,正在外边忙活的她,有所察觉,急忙奔过来搀住了祖母。
不用扶我,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不了,死了也值啦!一时老祖母上来了倔犟劲,一把甩开了她搀扶着的手臂,睹其面目,不似悲喜,却是那般凝肃,让人觉不出太多蹊跷,她有些茫然失措,疑惑且恐惧的望着祖母,许久说不出话来。
没事,孩子,不用管我,这都什么时候了……,祖母碰口而出,说着让她匪夷所思的话语,弄得她心里一阵急意的慌乱。
晌午啦!春天到了……,慌乱中她又怕祖母听不清楚,故而大声地说着,祖母的面容折皱的动了几下,一时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无视左右,祖母缓缓挪动僵持已久的脚步,稳当的踏出了帐门,两眼尽相弥望着这敞亮的地角,很为惜重的叹了一声,“唉,真的来到了,真是该死,真的老糊涂了……,老不死的,这过的叫啥年月吗”?祖母不近清楚的这般絮叨着,让一旁的她也跟着糊涂起来,随口应道:”一九七七年——最后一个春天,”话一出口,她也顿感言有所失,又不合时宜,想来自己也犯迷糊了,故而只能呆望在祖母的身后,止语不前。
最后一个春天,挺好?……看看我的那些乖乖个个都好吗?祖母有所意会,扬起手来,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跟来,颤颤微微的独自绕着那趋目可见的牧舍,悠悠转了个来回,那些栅栏里的羔羊也如没有被惊动似的,怔怔的望着她,止呜止叫,祖母一时顿住了脚步,不再视她的羔羊,仰头望向头顶的那片天空,又紧意盯瞄着眼前的这一片草原,凝噎不语的又故步的到了毡帐里,照倒坐在那丝丝透亮的佛龛前,拂手执起她的念经桶,轻轻转动着,合眼静神虔诚而庄重的再次默语祷告什么……。
抬眼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她已觉得祖母,今天有些超乎寻常,而又归于平常,她不懂,也不近明白,更实在想不出太多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一切归于平静,她也该如常退出,不想这时达慕尔急冲冲的闯到了帐门外,心悸于方才那一情形,她跨步出了帐角……。
格日娜!那事你跟祖母说了吗,怎么样啦!他口无遮拦的话语,着实让她心惊着,一把掩住了他竟相说下去的嘴畔,并急着推搡他出了帐门。
格日娜!你这又是怎么啦!他不近有些恼心,蓄意问着,但却声音也有所缓和。
祖母今天精神头有点不大对劲,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呢!急什么!“她只身挡在他的面前,轻声细语说着,不时谨慎的向身后扫了几眼。
你们还是进来说吧!我还不至于那般老糊涂,“一道声音缓而又急从那隙角里犀利传来,惊得他俩顿时呆愣在原地。就这么着,祖母都能听见,意味得到,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神经,莫非她真的知道我们要说什么吗!她俩没了主意的相互对视着,慑于祖母的声威,她俩还是忐忑不安的默自转回到了帐中一角,并在那尊‘塑像’旁细静坐了下来,……许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祖母手里的念经桶,古板的不自轮回转动着,过了那么一会儿,祖母似是有所顿悟,眉头一挑,出神的默念了几句……,放下了已渐渐停息下来的它,转过身,很是正重的说。
说吧!孩子们,什么事,是咱们要走了吗?“冥冥之中,祖母如神一般的灵觉,极大触动着她们年纪尚幼的心弦,惊异着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祖母,我们就是想问问,……”片刻犹存,达慕尔有些胆胠,不想说又不敢细说,他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这么做还是杆逆祖母由来已久那点心思的,出乎意料,祖母那双理经诵佛的手不自平摊于双膝上,近乎慈爱有加的目光一刻不停留的注视着她们,那神情固于平静如初,不见急烦,她瞬即探出手来,挽住祖母枯瘦的臂弯,不住摩挲着她已委糜的肌肤……,半响无语……。
祖母,是这么回事,我们想让你们搬到那里去,一处水草丰盛的地方,达尔古也动员我们大家搬到新的定居点去,好吗!你同意吗?“耐不住达慕尔还是沉想半天把那话语尽相倒了出来。
祖母,我也看过了,我们搬去的那个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离他们定居点也是有一段距离的,挺不错的,”继而她也出声附和,并着重细语说来,唯恐祖母误会了众牧民的一番好心好意。
奥!是嘛,那既然你们都看好,决定啦!那就搬吧!这里也没留下什么人,我也不想……,只要不离开……,唉,你们也知道的,我这孤老婆子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喜欢清静……,只要你们都愿意,就择日起行吧?”祖母还是隐去了多少心思,续续说着,那眉目间很是黯流失神,看得出,当初阿爸阿妈的离开,是让她多么伤心不言。祖母!……,她想及那些,总想安慰祖母几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去说,只留有一潭汪汪的眸子在原地打转。
没事!孩子们,照你们说的,做吧!老天会保佑我们的,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也是该享受享受……,“不待言尽,老祖母一时间阖上了眼神,觉不出有任何凄楚寒凉,尤如一座庄严、肃穆的佛缘,静默的端坐在固有的地角里。
这两天,她的心情很好,天蒙蒙亮,就早早起来,呵护起那些羔羊来,添草喂料,挤奶煮茶,忙得不亦乐乎。一有空,她就牵着那匹小红马,赶上她的羊群,沿着她的牧场围地四处游荡,虽说不久就要迁得到那边去,但这里说好了,还是要有所保留的,想到这些,她就很畅意,舒快的像只出笼的小鸟,欢蹦乱跳的在草地上飞来驰去,倦了,卧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渴了,饥了,含几块好酪在嘴里,咀嚼几口风干牛羊肉,有些时候,还会想着去喝一点自酿的马奶酒,虽然她不胜酒量,但也能在特殊的节日里,小有情趣的抿上它几大口、几大杯,不至于伶仃大醉,倒也独享自得其乐,恣意瞄眼望着空中飘过的浮云,她的心就浮动着去向了另外一个地方……不时也会想起哪个人、那天,那个时候……,她不羞臊地脸红了,确也笑着眯上了眼睛……。她忘不了他当时的那幅模样,但也忘却了自己何等样模,一想起这些,时隔多日,还是有些羞愧难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当着陌生人的面,给它接生,真是丢死人啦!虽然这在草原上习以为常算不得什么,可是……”。是受他的感染吗?她的脸滚热、发烫得不行,不由得捧起自己的脸,顺着十指缝向外观瞧……。一个男人家姑且那么害臊、脸红,他达慕尔会吗?恐怕不会吧!听说这连子,他又学了手绝话,阉猪去势,给牛羊人工配种,得!羞死人了……“她捂住脸,不敢再想下去。
和煦的春风,静悄悄的抚摸着她的面颊、鬓角、近而触着她柔实的手指,在她指缝间游来游戏,酥酥痒痒的,很让人尽味……,由不得思绪漫延,她切意的阖上惊觉异常的双??,任凭它的肆意触来抚动。
生活有些时候,那便是苦点、累点、寂寞点,甚至什么也没有,也无所谓,也不觉得什么,只要能获得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点小小的感动、满足,拥有难得一见的一点点为之动容的快乐,就足够了……。
近来这些日子里,达慕尔不常和她一起放牧,他正忙碌着,帮她们选址、圈地、围栅栏。方圆附近的牧民都赶来了,这可是草原上的一件大事,知道祖母要来这里,这里的人都喜出望外,争相聚集在这古样的地角,祖母是最早居留在这里的土著先民,又是这里辈分最高的天者,自然德高望重,众望所归,他们也想沾沾福气、灵气什么的,草原就是这样,平静而祥和,忙碌而不失格、失色,人们说着、笑着,更为期许着……,不时有人放声歌唱起来……。
几天下来,众人齐心协力还是把牧舍、棚栏做好了,牧舍虽简陋,也可以遮风避雨,待至和后,再铺草覆土压就可。那边牧民的定居点也破土动工了,缺砖少瓦,他们从草原那边用轱辘车盘来石头,甚至牛驮马背,只要能用得上。有的牧民甚至突发奇想,靠近固定沙丘的一侧,平整出一块地来,紧靠着夯实的一侧橫七竖八的垒积起房子来,相信用不了多久,人们便可以在这里过冬啦!不再游牧着居无定所,这也是牧民大队达尔古的初衷使然,一切都在热火朝天,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切又在人们的期盼中一点点实现着。
又是那么一天,达慕尔牵着牛,赶着辘轱车、载着祖母和那几箱零碎家当出发了,他则骑着小红马驮着那几只油漆小柜,引导着相伴已久的牛羊漫行在后面,老祖母心情今天像是不错,不时抬头望着与她几度相伴又近趋流逝的一方蓝天、白云。成群结队的鹊鸟卷着细语从那边飞过来,俯瞰着这一行人,又兜着圈子,一会儿就又消失在戈壁滩里。她蓦然发现,祖母今天也很少回头望,回头望那个曾经生长过的地角。说实在的,那个地方,还真的有些厌倦了,不至于那么眷恋了,可能是大了的缘故吧!又或是……。伴着辘轱车的前行,那份久执眷念的心思,也就愈来愈疏远了,直至生心模糊起来,没了踪影,而前方那个即将亲往的牧地却依稀可辩的呈现在可期许的眼界里。远慕尔即时兴奋异常,促动着脚步,嫌慢的驱赶着牛车。
要是有那么一天,我能用它载着我的新娘和嫁妆,一路行走在这里,这将是一件多么让人兴奋的事,不知是调侃解乏,还是隐有深意,达慕尔甩了一下响亮的马鞭由心感奋的说着,可谓阳光普照,一点也不吝惜地挥洒在他那张酱赤带劲的面膛上,更突显这地角男人少有的豪爽、犟溺。
你的新娘,你的嫁妆!触着他别样生辉的话语,她扑嗤一声笑了起来,前仰后合,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在马上……,祖母依旧是靠卧在辘轱车案上,脸上浅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当然啦!只要我达慕尔看上哪位姑娘,我一定带上我达慕尔家最好的聘礼,就算是下嫁到她们那里,我也心甘愿意。或许是他兴奋过了头,他大声的应着她的不屑话语,却也是由心尽味的笑起来,说的落骨,笑的也很彻底,目光瞥及之处,尽是她马上翩翩起舞的身姿,姿容,这不羁一笑,让她熟味的感到那么一点酥酥麻麻,周身不自在,心跳骤然加快,澎澎的涌来涌去,……索兴她一拍小红马背,向前溜了出去,不时还听见达慕尔在身后头又是大喊大叫,甚而一路歌唱起来……,有近于遥远的天际,不尽涌来的声声呼麦,这可是固发于心,最原始,最粗犷的畅想曲。跑了一段距离,她勒紧了僵绳,缓步停了下来,没了思诸,也没了那般意念,糊里糊涂的从马上下来,挽着它,履着草地,慢慢向前走,不时也稍有停留的回望着他们……。
她知道,她今年十八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是的,近乎这里的一些人都知道,达慕尔喜欢她,是有意要她做自己心上人,存心娶她做新娘的,可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一点准备的心思都没有,她也曾数度梦想着,和自己忠爱的男人,一起奔跑在草原上,荒野里,畅跃,说笑着,那该是多少幸福,畅性的一件事,可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怅惘却隐隐作痛……。
达慕尔!这个从她记事起,就与她形影相随,不离不弃的伙伴,她喜欢他,也是肯定的,只是说不清楚。就是因为这,她要嫁给他吗!她能嫁给他吗?是的,无可厚非,她已到了适合出嫁的年纪啦!祖母也知道,也觉得,能够嫁给达慕尔是她留守异方最好的选择,也是她自己的宿愿,她满脑子总是存见瞬间惊喜后的迷惘,更抑或是一种期待、等待、渴求……。
不消一会儿,达慕尔兴冲冲的跟上来了,他们又可混搭在一起了,向着明目可见的目的地跋涉、开进,附近的牧民早有闻讯,早早等候在那里,不论男女老少,他们怀着仰慕的心情敬献了圣洁的哈达,热情四溢的呈上了草原最为醇美的马奶酒,尽显沧桑的老祖母颤抖着接过哈达,虔诚的祈福,洒洒祭着这一方草原、天地……。人们还是争相拥着她们,来到这片圣洁的水草丰美的领地,达慕尔激动的拉起她的手,尽情的欢呼、舞动着不见疲乏的脚步,荒凉贫乏,早已被一干众人抛到了天边云外,达慕尔阿爸还饶有兴致的拿出他那把风烛残年的马蹄琴,向我拨弄、唱和起来……。
格日娜!你喜欢这里吗!众人即将散去的那一刻,达慕尔心缘意马的这般问着。
喜欢,当然喜欢啦!
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他饱含深情的一番留白,让她一愣,后又觉意着,芜尔一笑,”我不去这里,又去哪里呢!”
那你……“达慕尔吞吐着话语,不知是她的回答遂了他直白的心愿,还是别的什么的,继而脸上那点气息,聚敛着,凝重起来,确又是不甘心甩了那么一句有头没尾的话,稍有顿挫,达慕尔回身望向那边忙碌的身影,一耸身,便独回走了过去,不时回头習望着这驻足片刻的地角,那神来意往是看似是多么的纠结,不畅。
难道我说的话,错了吗?我不去这里,又去哪里呢?她捫心自问着。他想要说什么,吞吞吐吐的,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难道这就是祖母口中常常提及的心事。人大了,是要有心事的,我和他的心事吗?她心里不由一阵鼓噪起来,真烦人,她也不由暗自唾骂了自己一句,起身回到了祖母身边。
祖母!你还好吧!人迹渐去,她用心问候着。
好!挺好的,离他们不远也不近,没想到我这孤老婆子,老了,老了,还能住到这么好的地方来,死了,也值啦!真的要替我谢谢他们,还有那不知劳累的小伙子……”。看得出,这眼里的一切,还是别开生面,称合祖母心意的,祖母更是久逢不见的游动,随性挽着她的手,在这牧地四周不停转悠着,小河、树木、花草、湿地、尽付眼前,近乎在她老去的记忆里,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浮云,才是最美、最洁净、最自然的……。
今天,达慕尔干得特别起劲,为祖母搭建帐篷,免不了又是一阵忙碌,蹿上蹿下,穿来往去,忙个不停,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干活似的,时不时有牧民打趣的说来道去。
“达慕尔,你该娶亲了吧!要是累坏了,可没人心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