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这是好事嘛,哭什么呀!……再要这样,你的心上人该着急了!”祖母笑虐由生说着,她倒是有所警醒,一时止住了啼泣,偷眼瞄过去,确是见他抓耳挠腮的胀红了脸,立在那里,像个不堪其扰的猴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这就对了嘛,祖母成全你们了,祝福你们。”那张饱含世事沧桑,变幻的老脸终于会心,得意的笑了。
那一天,过得真快,他简要的向祖母汇报了一切。他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儿子,他爱上了她,如何一下车就徒步奔向了这里,家里已同意他们的婚事,他要娶她,并一心对她好……听着那些,回味着,她竟然睡着了,而那老祖母更像一尊喜庆的菩萨,静坐在那儿,聆听信徒的告白。
天渐渐沉了下来,达慕尔按部就班地操持着外面的一切,有见毫不知觉也不愿惊扰这里,睡意成眠的美好时刻,更不愿如此无着的出现在她们的眼前,只是悄无声息的随意的帮她们打理着一切,然后收起马鞭,牵着她的小红马,走出了这里,走向了草原……
第二天,他没有照例上岗执勤,而是坐着那辆绿皮车,直接找到了那里,去了站务室,积极主动向领导呈报了结婚志愿,那个瘦瘦的很是斯文的站长接见了他,肃穆的注视了他好半天,才轻吐了一口气。
“这些你都想好了?”
“嗯,我都想好了。”他决断的应道,不留一点旁隙。
“那你家里呢?他们知道吗?他们又是什么态度?”那位站长俨然站起身来,死死的盯着他问。
“他们,没意见!”他有些虚怯,但有很快镇定下来。
“不可能吧!”那个人随身抽出一盒烟来,捻出一根,闲落敲着桌面。又顺手操起火柴盒,拔出一根,噌的一声划着,点燃了那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又悠长的吐了出来,那浓重的烟雾弥漫着扩散开来,刹时罩住了他那不堪窘状的面庞。
“前阵子,你父亲可是与我们打过招呼,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也是打算把你调回去的,他老人家一辈子不容易呀!
“我知道,可我……真的不能没有她。”他恳切的近乎哀求,望着那站长,那位站长闪身离了座位,神情不定的在他周遭转了个来回。
“可照目前的情况,你们……门不当,户不对,难呀!”
“不,站长,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怎么的都行!”他清楚站长的心意,是一片好心、苦心,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不能退缩,他时刻告诉自己。
“那你想过他们吗,你的老父亲,还有你的妹妹,当然我们对人对事,并非存有偏见,可现实是……”不待言说,那一番意味再次让他胀红了脸,怵在那,无法言语。那个人见他这个样子,似是来了劲,愤愤不休的将烟头掷在地上,脚尖捻了捻。
“你们这些年轻人呐,总觉得现在形势好了,什么都敢想,敢做,什么都不顾忌了,有张梯子,你们都想上天。”
“反正我不管,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宁肯留在这,也要和她在一起。”他一时烦闷兴起,眉毛高挑着,耍起了孩子的把戏,身板也一时硬朗起来,看这情形,俨然一副斯巴达勇士的模样,持矛持盾的也要决胜在那,那站长索契愣得半天,没了言语,嘴角撅动着,确也深藏浅露着一抹深意,不知是褒奖还是轻蔑,虽然他也过来不久,也与他没有什么太多过往,可是凭他的经验,老资历,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有股恨罢不休的执著韧性,不是谁就可以轻易说服得了和扭转的,那个人还是沉下心来,徘徊到他的近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随之很为惜重顾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咱们这里环境恶劣,生活艰苦,很是让人枯燥乏味,有多少人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里,况且你们又是一批青春年少的壮小伙,可以理解嘛……欸!说多了,你也不懂,反倒嫌我们唠叨,其实,你能有那种想法,也是我们这些人诚心乐见的,只是这未必适合你,明白吗?”那站长语重心长说着,眼睛却没离开他在台,他不由有些发毛,也有些打怵,浑身不自在的从怀里抖索掏出那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和户口本,置放在那个人醒目的面前,那个人近乎看都没看一眼。他自是局促不安站在那里,不想插言辩白什么,只想着他申请的那点志愿,能够在这里及时获批,这儿自然是不可逾越的门槛,总体来讲,他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既然你都决定了,那三天之后你再来吧!你可以走啦!”闷自无语,那位站长长吁一口气,说着,不惟也下了一道逐客令,他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倒不如等两天再来吧!既然领导这么说了……
你知道,你父亲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吗?真是就为了这点事,还弃岗不上班呢!他走后就听见那隙角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几天后,他接到一个通知,伴着一纸调令,前往离那执勤岗不远不近的开采矿区,做了一名通勤岗卫,他没有怨言,也没有半点畏缩不前,只身无悔践行着他的诺言,许定。
同样是一种约定俗成,不可更改,她也是急匆匆给家里去了封信,简单说明了她们这边的情况,并告诉他们,她和他就要结婚了,希望她们能够理解,给予祝福之类的,不久,那边就来信了,允准了她们的婚事,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从那时起,她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俊鸟,不知疲倦的驰来驰去,祖母拿出她那套珍藏已久的经典蒙古妆套,很别致细巧,又极富地域特色,虽隔年日久,但它还是那般鲜活生姿,鲜同今日祖母这张可透析的面庞,浸透着那份沧桑和久远,祖母小心翼翼凝视了它许久,说:“你阿妈成婚的时候,我没有舍得送给她,或许我知道,她不属于这里,……迟早是要离开的,可如今,我把它交付与你,希望它能庇护你,给你带来好运。”说完,祖母禁不住泪花翻滚,老泪纵横,在她仅有的记忆里,祖母和她都是很要强的,从不为艰难困苦所吓倒,唯一气馁不悯的就是各自心底深处那点丝丝缕缕的情感,备受折磨也自以为乐,临了,祖母还是抹平了那把眼泪,不无遗憾的说:“虽然你不是纯正的蒙古人,但是我……你的祖母一定要把你像真正的蒙古姑娘嫁出去,按照咱们草原人的习俗,把你这个草原人留在这里。”她听得很尽兴,也很尽意,祖母倾尽所有的零零碎碎,拿到那个不大不小的集市上变卖,换了些嫁妆和饰品,也足够让她欣慰的,那可是祖母囊尽所有的一切,也是她的全部,他也是倾囊而出,东拼西凑,准备了丰足必要的迎娶物品,一切都准备布置得那么随意,简单,就这样经过一番苦心张罗之后,一个草原初春的早上,没有铺天盖地的排场、礼乐,她带着草原人应有的嫁妆…,还有他,牵着她那匹小红马,盛载着他的新娘,漫步向小河边的那处栈口,一处草原深处的简陋巷所。
我的母亲是一个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孩子,是鄂尔多斯草原人,又是一位见着这里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守护着羔羊慢慢长大的牧羊女,这里是戈壁草原,母亲守望着它,到了如花撒种的季节……母亲看着它,渐离渐远,想到叶落归根,终究要回来的时候,动情的笑了,动心的笑了……
早些年,这里地薄人稀,外公、外婆耐不住凄凉、孤寂,离开了这里,举家迁移到千里之外的红山,唯独留下母亲,守候在这里,陪伴我那孤苦伶仃的太婆,太婆是信奉喇嘛教的蒙古族女人,据说还是先祖带领她们这些族人从遥远的伏尔加河,迁徙回归内地的,继而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蒙古草原上,太婆从没离开过草原,更贴切的说,从没离开过家门,真正的蒙古人是离不开草原的,离开了草原,就不复再是纯粹的蒙古人,这话虽有偏颇,但在我看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塞北汉子,是长年驻守在哈拉道口铁路执勤岗卫,父母亲的相遇、相亲、相爱,纯粹是一种偶然,但却又是自然适合的结果。
那段日子,父亲多少受了点委屈,流放到采煤矿区作了一名安检工,洽乎是各得其所,子承父业吧!可这并没有阻碍住父亲与母亲的美丽结合,父亲往来奔波于矿区,小房子,于毡帐之间,过着忽聚忽散的牛郎织女般生活,不觉得劳累,确倍感甜蜜、恩爱,母亲自从有了我,也就不怎么那么去放牧了,任凭牛羊在草地上游荡,也不担心它们会走远……一心打理着家务,照料着日渐古稀的太婆,而父亲更是不忘初心,疲于奔命的努力工作,甚或时不时还要瞒着母亲、太婆,偷偷的去附近煤矿场去装煤、卸货。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为他心爱的女人,未出生的孩子营造一个最温馨的家,一定要择时择地带着她和孩子去见他最割舍不下的家人,一定要……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完美无瑕,让人憧憬、向往,也在一天天实现着,这里的人也是好生羡慕,倾心于他们的愿望早日实现。不想忙里偷闲的父亲,没有逃过那一脆弱无助的劫难,背负着他,不曾实现又触目可见的愿望,早早的离开了众人所期待的视线里,这一切又是多么的不幸,是命中注定的吗!临春乍化的煤山瞬间垮塌下来,泥石流般的冲荡着脚下的一切,眨眼间吞没了竞相忙碌的人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幸存的人们尖叫着、呼喊着,冲向那曾经热火朝天的地角,可是一切都太迟了,黑黑的山岗变成了平地,平地也变成了突兀起伏的山岗,冲到近前的人们茫然的相互望着,无助的呼天喊地着……就这样,父亲守着他的那份执着爱情,背负着没有牵手就逝去的那份约定,带着永远叹闻不可止息的遗憾和伤痛,离开了我们这些他最心爱的人。
父亲的仓猝离去,带给我们的伤痛是不可估量的,如果他能存活下来,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创造奇迹的那个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创造了自身梦幻般爱情奇迹的男人,只是因为有了它,我们一些人得以继续存活下来,也是因为有了它,我们得以安定的离去,也自是有了它,生死轮回,我们从不再计较、在乎,正是拥有了它的一瞬,生命从此有了太多感动,活着的,死去了的不再孤单……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没有冲天的哀乐,也没有满地鲜花,只有苍凉的妈妈站在那突兀的山岗上默默为父亲祈祷、送行。
三天后,那辆绿皮车拖着哽咽的汽笛声,载着父亲驶向了远方,驶向了他久远的故乡,天空没有云朵,风铃在风中摇曳,不住诉说着这里太过悲凉的往事。
爸爸,这个红色接班人走了,悄无声息的走了。
这里不见缺少什么,倒是浓郁的山岗下,又平添了一座可触见的坟茔。
爸爸是闲时务工,没有太多的抚恤金,只有可怜的一点慰助费,还留给了他们,爷爷从未原谅过妈妈,是她,夺走了他的儿子,是她,让他失去了那份永远唯一的爱,但我至今也无法理解他们,甚至执拗的认为,是他们的偏执,改变了我和母亲的人生轨迹,虽然时至今日,我并不再太多的怨恨他们,可事实是……我们的爱曾经那么辛苦,乏累……
正可应了那句话,一切美好的都是瞬间,只有那瞬间的美好,才好让我们切重珍惜,虽挽不住,留不住,但它已是一种永恒。
一九七九年的那个春天
如果不是抑郁成狂,我或许不会轻易拾起这些破碎,零散的生活记忆,也不会轻易触动那些痛心疾首,五味杂陈的点滴故事,任凭既成心事的泪水汇成溪流,无声无息,淌入莫林河……
直至有一天,我猛然醒悟,人生也许就像是一次长途跋涉的旅行,从梦开始的地方,走向遥不可及的终点。走着走着,发觉自己又回到了起点,原来出发的地方,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物予轮回,世事无常”吧!我很欣慰,我能提前感知到那一点,我不懊恼,自此,我的人生轨迹又一次改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