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被送回病房后,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顺从地接受着一切安排——输液、心电监护、伤口检查、心理医生的轻声问询。她闭着眼睛,不说话,只是偶尔睫毛会剧烈颤抖几下,泄露着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护士给她注射了适量的镇静剂,她终于沉入一种不安稳的浅眠,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依然跋涉于那片刚刚崩塌的认知废墟。
林静秋没有离开。她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借着窗外透进的、城市永不彻底熄灭的微光,看着监护仪上规律跳动的绿色数字和波形。苏晚的呼吸逐渐均匀,但每一次稍长的停顿,都让林静秋的心提起一丝。直到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地平线泛起鱼肚白,她才确认苏晚真正睡熟了。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腰背因为久坐而僵硬酸痛。走到床边,替苏晚掖了掖被角,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苏晚露在被子外的手腕,冰凉。她将那只手小心地放回被子里。
关上门,走廊里已经能听到早班护士交接的细微声响。她走向产科病区,脚步有些虚浮。一夜未眠,加上天台上的高度紧张和情绪冲击,疲倦感像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过度活跃,各种线索和疑问交织碰撞。
苏晨的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夜灯。护工蜷在陪护床上睡着了。苏晨却醒着,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听到门响,立刻转过头,眼神里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看到是林静秋,那期待迅速黯淡下去,转为一种更深切的焦虑。
“林主任……”她小声开口,声音沙哑,“您……怎么这么早?”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白了,“是不是我姐姐……她出什么事了?”她试图撑起身子,又被林静秋按了回去。
“她没事。”林静秋简短地回答,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开大灯。昏暗的光线里,两个女人的面容都显得模糊而疲惫。“苏晨,我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姐姐,关于陈朗,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情。”
苏晨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手指攥紧了被单。“谈……谈什么?姐姐她是不是跟您说了什么?她一定很恨我……”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她说,陈朗最初是她的男朋友。”林静秋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是在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你告诉她,你怀了陈朗的孩子。”
苏晨的呼吸骤然停止,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哆嗦起来。她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要害,整个人蜷缩起来,过了好几秒,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是……是真的。是我……是我对不起姐姐……”
“那孩子呢?”林静秋追问,“为什么没保住?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苏晨崩溃地摇头,泪水涟涟,“每次,我都好小心,好小心,可它就是留不住……像惩罚一样……陈朗他,也越来越失望,他总说,是不是我身体有问题,是不是我太紧张……我没办法,我只能求姐姐,求她帮帮我,只有她能帮我稳住陈朗,稳住这个家……”
“怎么帮?”林静秋的声音冷了一分,“让她回到陈朗身边?维持这个畸形的‘三人行’?”
苏晨的哭声噎住了,她惊恐地看着林静秋,仿佛被戳穿了最不堪的心思。“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只是需要姐姐在,陈朗心里有她,有她在,这个家就不会散……我没有想过要抢走什么,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太害怕了……”她的辩解混乱而无力,充满了自我开脱和真实的恐惧。
“害怕失去陈朗?还是害怕失去这个用你姐姐牺牲换来的‘家’?”林静秋的问题像刀子。
苏晨答不上来,只是哭。哭声中,林静秋听到了苏晚不曾明说、但无处不在的窒息感。苏晨的“需要”,如同一张温柔的网,将苏晚紧紧束缚,动弹不得。一个用眼泪和脆弱作为武器,一个用沉默和退让作为盾牌,在名为“家庭”的牢笼里相互折磨。
“苏晨,”林静秋等她哭声稍歇,缓缓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知不知道,你和苏晚,可能并不是同一个父亲?”
哭声戛然而止。
苏晨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却瞪得极大,充满了纯粹的、不似作伪的震惊和茫然。“什么……您说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她的反应,不像知情者,更像是一个被突兀告知荒诞消息的局外人。
林静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苏晨眼中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混乱,看起来如此真实。她似乎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这是你母亲临终前,对医生说的话。”林静秋没有透露是自己亲耳听到,只是陈述,“所以,你姐姐这些年觉得亏欠你、必须让着你,可能从一开始,就源于一个错误的前提。你们之间,本不存在谁天生欠谁。”
苏晨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血色全无,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消息对她造成的冲击,似乎比苏晚更甚。因为她整个世界——那种基于“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所以我犯错她也会原谅我,我脆弱她必须支撑我”的认知——瞬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妈妈……为什么……那我的父亲是谁?姐姐的父亲……又是谁?”她忽然抓住林静秋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陈朗他知道吗?他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个,才……才对我……”
她没有说完,但林静秋明白她的恐惧。如果血缘秘密存在,那么陈朗对她们姐妹的态度,甚至他介入这段关系的动机,都可能变得无比龌龊和复杂。
“我不知道陈朗是否知情。”林静秋实话实说,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但苏晨,现在重要的不是追问过去,而是你和孩子的现在。你的情绪波动对保胎极为不利。你必须冷静下来。”
苏晨却仿佛没听见,她陷入了自己的恐慌中:“如果……如果我们真的不是同一个爸爸……那我算什么?姐姐这些年受的苦……我又算什么?陈朗他……他娶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浑身发抖,比刚才更加厉害,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开始攀升。
林静秋立刻按铃叫来护士,同时握住苏晨的肩膀,用力地、清晰地对她说道:“苏晨!听着!无论你的父亲是谁,你就是你!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躺在这里,稳住你的情绪,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去弄明白!呼吸!慢慢呼吸!”
在护士的协助和林静秋的强制命令下,苏晨终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瘫软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不停地流眼泪,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