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的入院检查按部就班地进行。抽血、心电图、盆腔B超……她的身体指标除了略显消瘦和营养不良,没有发现手术禁忌症。心理科的会诊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林静秋没有忘记省里的学术会议。第二天一早,她准时出现在会场,换上得体的套装,走上讲台。大屏幕上投射出她精心准备的幻灯片,关于宫颈环扎术的适应症、手术技巧、围术期管理、并发症处理,以及长期随访数据。她的声音清晰平稳,逻辑严密,将李薇长达数月的煎熬与守护,最终提炼成一组组客观的生存率曲线和胎龄分布图。台下是同行们专注倾听的脸庞,不时有闪光灯亮起,记录下关键数据。
“最终,医学的进步,不仅在于新技术的发明,更在于对现有技术极致的、个体化的应用,和对患者身心状态持续不断的关注。”这是她报告的结束语。掌声响起,礼貌而专业。她鞠躬下台,回到座位,心却有一半留在了医院的病房里。那份报告里的“成功案例”,此刻正和一位渴望截然相反“成功”——即永久阻断生育——的年轻女孩,躺在同一家医院的白色被单下。
会议茶歇时,她避开寒暄的人群,走到走廊尽头,给科室打电话。
“林主任,”接电话的是负责许宁的住院医生,“许宁的常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心理科的王医生上午和她谈了大概四十分钟,刚结束。王医生的初步评估是:患者认知清晰,对自身疾病及遗传风险理解准确,表达手术意愿坚决,情绪虽极度低落,但未达到严重抑郁或丧失行为能力的程度。她认为,从精神医学角度,患者目前具备做出重大医疗决策的能力。不过……”
“不过什么?”
“王医生说,她能感觉到许宁内心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自我惩罚和‘清除’倾向。她不仅想阻断遗传,似乎也将绝育视为对自己‘带病’存在的一种否定和抹除。这种心理动机,可能使她的决定带有非理性的、自我毁灭的色彩。王医生建议,如果可能,最好能联系到任何她信任的亲友,提供一些情感支持和社会连接,这或许能让她看到‘阻断’之外的生存可能。”
自我惩罚。清除。这些词让林静秋的心沉了沉。她想起许宁那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好’事”。那不仅仅是一个理性的公共卫生决定,更是一个背负沉重罪疚感的灵魂,试图进行的残酷献祭。
“我知道了。继续密切观察,等我下午回来。”林静秋挂了电话。
下午的会议议程她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她婉拒了会后聚餐,直接驱车赶回医院。
回到病房区,她先去了许宁的房间。许宁半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里握着一杯水,一动不动。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眼神比昨天稍微清明了一些,但深处的空洞和决绝并未改变。
“林主任。”她低声招呼。
“感觉怎么样?和心理医生谈得还好吗?”林静秋在床边椅子上坐下。
许宁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嗯。该说的都说了。王医生……她人很好。但她说的那些……未来可能有新药,可能有转机……我都懂。可是林主任,您见过我妈妈最后的样子吗?您知道这种病发作起来,人是怎么一点点碎掉的吗?我等不起那个‘可能’。我也不想赌。对我来说,最确定的‘好’,就是让这一切在我这里停止。”
她的逻辑近乎冷酷的清晰。对未来的恐惧压倒了所有渺茫的希望。而她对自己生命的看法,似乎也已与那致病的基因绑定,充满了否定。
林静秋沉默了片刻,问:“许宁,除了这个病,你生活中……还有什么其他让你在意的事情吗?比如喜欢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哪怕很小的事情?”
许宁的眼神飘向窗外,过了很久,才极轻地说:“我以前……喜欢画画。画风景。生病以后,手不稳了,画不了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遗憾,只有一种认命的麻木。“地方……哪里都一样。”
谈话陷入了僵局。许宁的心像一块被坚冰封冻的石头,理性与绝望交织成的冰层太厚,寻常的温暖难以穿透。
“手术的事情,我们需要再慎重讨论。你也再想一想。有任何新的想法,随时告诉我或者护士。”林静秋最终说道。
离开许宁的病房,林静秋心情沉重。她回到办公室,拿出许宁的那份基因报告,又仔细看了一遍。疾病的名称、遗传方式、典型病程……每一个词都冷冰冰的,指向一个几乎没有光亮的未来。她打开电脑,搜索了这种罕见病的最新研究进展。寥寥无几的条目,大多是小样本的临床试验或基础研究,距离临床应用遥远得很。现实,似乎站在许宁那一边。
就在这时,沈婕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轻松:“静秋,信托基金的手续基本办妥了,苏晚选的那个南方滨海小城的房子也有了眉目,是个带小院的一楼,阳光很好,离医院和市场都不远。苏晨看了照片,说喜欢院子里的枇杷树。”
这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关于重建、关于选择、关于在伤痕旁种下果树的故事。
“她们……什么时候过去?”
“不着急。苏晚说等安儿满周岁,走路稳当了再慢慢搬。现在还在找设计公司,想按她们喜欢的风格简单装一下。”沈婕笑了笑,“感觉她们真的在规划‘以后’了。”
挂了电话,林静秋走到窗边。夜色已经降临,医院的灯火与城市的霓虹连成一片。一边是许宁想要亲手斩断的、关于“以后”的任何生物学可能;另一边是苏晚苏晨正在小心翼翼搭建的、充满具体细节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