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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之影（第2页）

那个未能睁开眼睛看世界一眼的胎儿，被妥善包裹。林静秋履行了对一个母亲的承诺，让方静的丈夫在单独的房间内，见了孩子最后一面。男人没有嚎啕，只是跪在地上，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裹，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方静在ICU住了五天。期间发生了急性肾损伤，进行了两次床旁血液透析。心脏功能也一度不稳。但她似乎有一种坚韧的求生意志，或许是为了丈夫，或许是为了对未谋面孩子的愧疚，又或许只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她慢慢挺了过来。

转到普通病房后，她异常沉默。身体浮肿缓慢消退，但眼神空洞。她拒绝谈论孩子，拒绝心理医生的介入，只是每天望着天花板发呆。丈夫寸步不离，小心呵护，但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厚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林静秋每天查房，除了询问身体恢复情况，并不多言。有些伤痛，需要时间，甚至需要一生去消化。医学能挽救生理上的生命，却无法治愈这种深植于灵魂的丧失。

一天傍晚，林静秋下班前，发现方静独自坐在病房窗边，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秋风吹动着她刚刚长出一点发茬的短发（因严重水肿和手术，她剃光了头发）。

“今天感觉怎么样？”林静秋走近。

方静缓缓转过头，她的脸瘦削了不少，眼睛显得很大，里面盛满了林静秋熟悉的、属于丧子母亲的虚无。“林主任，”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长得像我，还是像他爸爸？”

林静秋记得那个孩子肿胀变形的面容，但此刻，她看着方静的眼睛，说：“眉毛和嘴巴的轮廓，很像你。鼻子，像赵老师。”

方静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这一次，她没有压抑，任由泪水流淌。“谢谢您……告诉我这个。”

那之后，方静似乎稍微活过来一点。她开始接受心理辅导，虽然过程艰难。出院前，她和丈夫给医院和科室送了一面锦旗，也带来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诗集。方静说：“林主任，没什么能表达感谢的。这本诗集……是我以前翻译的，里面有关于生命和失去的句子。或许……您能用上。”

林静秋收下了诗集。后来她翻过，里面有些句子旁边，有方静清秀的铅笔注解，笔迹带着颤抖。

方静夫妇离开了医院，带着一个永远空缺的位置，和一本写满隐痛的诗集，回到了他们的讲台和书斋。他们的故事，在医学上是成功（母亲获救），在情感上是彻骨的失败。

而医院里，早早终于脱离了氧气，开始尝试经口喂养，虽然还很费力。她的父母脸上，开始有了真切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安安在家茁壮成长，照片被父母发到群里，胖嘟嘟的。

新的一天，林静秋的诊室，又迎来一对焦虑的夫妇，拿着染色体的异常报告，询问胎儿的去留。

生命的长河，裹挟着希望与绝望、健全与残缺、得到与失去，轰然向前。有人被抛上岸，伤痕累累；有人继续航行，心怀余悸；也有人，永远沉没在了河心。

林静秋坐在诊桌前，听着新的诉说，看着新的报告。窗外，秋阳正烈。

她摸了摸衣领上的叶子，翻开新的病历本。

笔尖落下，记录下又一个关于选择、关于失去、关于生命重量与形状的故事。

渡口依旧繁忙。

而她，始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