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病情告知及家属紧急约谈通知书》打印出来,纸张带着激光打印机特有的微热和油墨气味。林静秋的指尖划过标题下苏晨的名字,目光在“目前患者情绪极度不稳,出现强烈焦虑、抑郁症状,伴有间歇性宫缩先兆,心理应激已严重危及妊娠稳定及母体健康,随时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恶化”这段她精心斟酌过的措辞上停留片刻。最后是那句:“现正式要求患者配偶或直系亲属,必须于24小时内前来医院,参与紧急病情讨论并签署相关文件。若未能按时到场,院方将根据医疗规范采取必要措施,并保留向有关方面反映情况的权利。”
措辞严厉,留有回旋余地,但压力给足。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和职称,盖了科室公章。然后,她用办公室座机,拨通了陈朗那个号码。这一次,她以林静秋主任本人的身份。
电话接通得比早上快一些。“喂?”陈朗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惯常的、漫不经心的低沉。
“陈朗先生吗?我是市一医院妇产科主任林静秋,您妻子苏晨的主治医生。”她的声音平稳、专业,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医生会直接找他。“哦,林主任。苏晨她……怎么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而非关切。
“情况不乐观。”林静秋开门见山,语速适中,确保每个字都清晰传递,“苏晨女士在宫颈环扎术后,心理状态急剧恶化,出现强烈应激反应,已有先兆流产迹象。她的情绪崩溃直接威胁到胎儿和她自身的健康安全。我们现在急需家属,尤其是配偶的介入和支持。根据规定和目前状况,您必须在明天下午五点前,亲自来医院一趟。”
“这么严重?”陈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我之前跟她通过电话,她没说什么啊。我这边项目真的到了关键节点,走不开。能不能让她姐姐……”
“苏晚女士刚经历大手术,自身状况不稳定,无法承担此项责任。”林静秋打断他,语气加重,“陈先生,这不是商量,是正式通知。苏晨女士的病情需要直系亲属做出关键决策并提供必要支持。如果您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到场,我们将视为家属放弃部分知情同意权,并可能启动其他应急预案,包括但不限于向上级主管部门报备。这关系到您妻子的生命安全和她腹中胎儿的去留,请您慎重考虑。”
她刻意强调了“生命安全”和“胎儿去留”,这是最能触动利益的字眼。
长时间的沉默。林静秋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背景音,像是咖啡机运作的声音,或者别的什么办公设备。他在权衡。
“好吧。”终于,陈朗的声音响起,褪去了那层漫不经心,多了一丝沉下来的、公事公办的味道,“我尽量安排。明天下午,三点左右,我可以过来一趟。但我时间很紧,只能停留半小时。”
“可以。请准时到妇产科主任办公室找我。”林静秋没有在时间上纠缠,只要他肯露面。
“知道了。”陈朗应了一声,没再多说,挂了电话。
林静秋放下话筒,手心微微出汗。第一步成了。陈朗答应露面,虽然只给半小时。这半小时,她能挖出多少东西?
她没有将通知书传真或邮寄给陈朗的公司,暂时保留了这一步。她需要先见他一面,面对面地评估这个人。
接下来的时间,她处理日常医疗工作,心思却不时飘向明天下午的会面。她反复推敲可能的问题和应对,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陈朗的形象——一个能让双胞胎姐妹陷入如此泥沼、又如此冷漠抽身的男人。
她又去看了苏晚一次。苏晚已经醒了,靠坐在床上,眼神依旧空洞,但少了那股濒临悬崖的死寂,多了沉重的迷茫。心理医生刚结束一轮谈话,对她点点头,示意情况暂时稳定,但需要长期干预。
“他明天下午会来。”林静秋在床边坐下,对苏晚说。
苏晚的眼珠动了动,看向她,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仿佛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关于你母亲的事,还有你和你妹妹可能不同父的事,你希望我告诉他吗?”林静秋问。
苏晚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静秋以为她不会回答。“告诉他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告诉他,我们可能不是亲姐妹?告诉他,我妈临死前说了那样一句话?然后呢?看他是什么反应?惊讶?厌恶?还是……觉得更有趣了?”她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没意义了,林主任。我现在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得可笑。知道或不知道,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和苏晨,和他,已经这样了。”
她的疲惫和幻灭感如此深重,让林静秋一时无言。真相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虚无。
“但也许,能改变一些事情的走向。”林静秋轻声说,“至少,让你明白,你不必再背负那些不属于你的罪疚。”
苏晚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离开苏晚的病房,林静秋又去看了苏晨。她情况更糟一些,情绪低落,不太愿意说话,只是反复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眼神惶恐。林静秋没有再多问,只是嘱咐护士严密监测。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林静秋提前整理好办公室,将苏晨的病历、那份《通知书》副本、以及一些相关的医学资料放在桌面上。她泡了两杯茶,然后坐在办公桌后,静静等待。
两点五十八分,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节奏均匀。
“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林静秋抬眼望去。陈朗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发福,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有些英俊,是那种带着精明和世故感的英俊。他的眼神很稳,进门后迅速扫视了一下办公室环境,然后目光落在林静秋身上,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微笑。
“林主任,您好,我是陈朗。抱歉,路上有点堵,没迟到吧?”他声音温和,举止得体,与电话里那个不耐烦的男人判若两人。他伸出手。
林静秋站起来,与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干燥,有力,一触即分。“陈先生请坐,时间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