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景山课
十月的第一个周末,北京迎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
苏念从被窝里伸出手,指尖立刻触到冰凉的空气。她缩回手,看着窗玻璃上结的霜花——像某种神秘植物的枝蔓,在晨光中微微发亮。梧桐树的叶子一夜之间黄了大半,风一吹,便有几片旋转着飘落。
“念念,穿厚点,今天降温。”李素英在门外喊。
苏念翻出最厚的毛衣,还是南方带来的那种,在杭州足以过冬,在北京的十月却显得单薄。她推开门,看见江梧已经站在院子里,正仰头看着梧桐树。他穿了件黑色羽绒服,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的灰色高领毛衣。
“早。”他转过头,“今天去景山,怕冷吗?”
“不怕。”苏念逞强地说,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
江梧笑了:“陈老师说今天光线好,适合写生。但山上风大,你得多穿点。”他顿了顿,“我有件备用外套,你要不要。。。”
“不用。”苏念赶紧说,脸颊莫名发烫。
最终她还是加了条围巾,是母亲从箱底翻出来的旧羊绒围巾,米白色,起了一点毛球。他们走出胡同,在巷口买了煎饼果子当早餐。热乎乎的煎饼捧在手里,暂时驱散了寒意。
去景山的公交车上人不多。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车窗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北方秋天特有的干爽气息。苏念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光秃秃的国槐,红墙灰瓦的四合院,骑自行车的人们裹得严严实实。
“你父亲常去景山写生?”她问。
“嗯。”江梧望着前方,“他说景山是北京城的眼睛,站在万春亭上,能看见这座城市的过去和现在。”
“过去和现在?”
“紫禁城代表过去,高楼大厦代表现在。”江梧解释,“而景山就在中间,像时间的瞭望塔。”
公交车到站,他们跟着人流上山。虽是深秋,景山上仍有不少游客,多是外地来的旅行团,导游举着小旗子讲解崇祯皇帝自缢的历史。苏念和江梧避开主路,沿着侧面的小径往上走。石板台阶上落满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
爬到半山腰时,苏念已经气喘吁吁。江梧停下等她:“还好吗?”
“南方的山和北方不一样。”苏念扶着膝盖,“南方的山潮湿,石阶上长满青苔;北方的山干燥,连风都是脆的。”
“形容得准。”江梧递给她一瓶水,“我第一次爬景山时七岁,爬到顶就哭了。”
“为什么?”
“太高了,害怕。”江梧难得露出一点窘迫,“我父亲说,那你以后要多爬,爬到不再害怕为止。后来他真的每周都带我来,直到我能一口气爬到顶,还能在山顶画画。”
他们继续向上。越接近山顶,风越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终于到达万春亭时,苏念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整个北京城铺展在脚下。正前方是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金色屋顶,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护城河像一条玉带环绕宫墙,远处的北海白塔像一颗珍珠镶嵌在绿树丛中。更远处,现代高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冽的光。
而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蓝色雾霭中,像一幅正在苏醒的古老画卷。
“太美了。”苏念喃喃。
江梧已经支起画架:“现在是上午十点,光线从东南方来,在紫禁城的屋顶上形成锐利的光影分割。一个小时后,太阳升高,阴影会缩短,整个画面的色调会变暖。我们要抓住此刻的光。”
他们并排坐下,各自面对画布。苏念调色时手有些抖——不是冷,是激动。她从未在这样的高度俯瞰一座城市,从未见过如此宏伟的景观层层铺展。该从哪里下笔?是那片金色的海洋?是那抹朱红的宫墙?还是远处若隐若现的西山?
“从你最想画的地方开始。”江梧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不必追求完整,画下最打动你的部分就好。”
苏念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时,目光落在了紫禁城角楼上。那座建筑精巧得像模型,飞檐翘角层层叠叠,在阳光下投出复杂的阴影。她决定就从这里开始。
画笔蘸取赭石色,勾勒角楼的轮廓。然后是朱砂红调和的宫墙,中黄点染的琉璃瓦。她完全沉浸在创作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甚至忘记了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直到江梧说:“停一下。”
苏念茫然抬头,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光线变了,她画中的角楼还停留在早晨的光影里,与眼前的实景产生了微妙的时间差。
“你看。”江梧指着她的画,“你画的是十点十分的角楼,但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时间在走,光在变,你的画却停在那一刻——这就是绘画的魔法,把流动的时间凝固在画布上。”
苏念看着自己的画,又看看真实的角楼,忽然明白了江梧父亲那句话的意思:有些美转瞬即逝,你要学会在它消失前抓住。
“你父亲一定是个很好的老师。”她说。
“他是。”江梧的目光变得悠远,“但他教我的不只是技法。他常说,画画是修行——修耐心,修观察,修一颗能安静下来的心。”
他们继续作画。中午时分,游客越来越多,万春亭周围挤满了拍照的人。江梧收拾画具:“换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