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车。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青石板路在路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巷子两边的四合院大多翻修过,门脸新漆了,门墩擦亮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生活的痕迹——墙角的煤堆,窗台上的白菜,屋檐下晾晒的衣服。
少了人气。
走到九号院门口,黑漆木门紧闭着。门环还是原来的,但旁边的电表箱是新装的。门楣上挂了块牌子:“重点保护院落”。
苏念拿出钥匙——吴奶奶搬走前给她的,让她帮忙照看。
打开门,院子里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梧桐树还在,但树下堆满了建筑材料:沙子、水泥、砖块。树身上裹着防护用的草席,枝桠被修剪过,显得稀疏了很多。东厢房和西厢房的门窗都卸了,黑洞洞的,像缺了牙的嘴。
“这是。。。”苏念喃喃。
“在修缮。”江梧说,声音很平静,“保护性修缮。我奶奶说过,房管局要统一修,她没等到。”
他们走进院子。积雪上有一串新鲜的脚印,大概是施工人员留下的。江梧走到梧桐树下,仰头看树。
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没动,就那么站着。
苏念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像十二年前那个雪夜,站在树下,看雪落在枝桠上。
但什么都不同了。
树老了,他们长大了。院子空了,冬天还是冬天。
“我回来晚了。”江梧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雪声淹没,“奶奶最后说,想再看看梧桐树。我答应她会带她回来,但。。。”
他没说完。但苏念知道——但来不及了。肺炎发展得太快,从住院到离开,只有七天。江梧在多伦多接到电话,买了最近的航班,飞了十三个小时,还是没赶上最后一面。
“陈老师说,奶奶走得很安详。”苏念说。
“嗯。吴奶奶陪着的。”江梧伸手,摸了摸树干上的草席,“她说,奶奶最后一直在说胡同里的事:夏天在树下乘凉,冬天扫落叶,春天看树发芽。。。就是没提我爸爸,也没提我。”
“也许她不想让你难过。”
“也许她觉得,我们都在她前面去了。”江梧的手指收紧,抓住草席的边缘,“在那个世界。”
雪下大了。雪花密集地落下,很快在他们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冷吗?”苏念问。
江梧摇头。他转过身,看着西厢房——苏念曾经住过的房间。窗户没了,里面空荡荡的,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的砖。
“你的房间。”他说。
“嗯。”
“我的房间。”他指指东厢房。
他们曾经隔着院子,隔着梧桐树,在各自的窗户里画画。有时候会抬头,看见对方窗里的灯光,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在同样的深夜里,做着同样的事。
现在两扇窗户都黑了。
“进去看看?”苏念问。
江梧点头。
他们踩着积雪,走到东厢房门口。门虚掩着,一推就开。里面堆着更多的建筑材料,灰尘味很重。墙上的钉子眼还在,天花板上的蛛网还在,窗台上的刻痕还在。
江梧走到窗边,蹲下,用手指摸那些刻痕。十岁,十一岁,十二岁。。。最后一条:178,2005。12。27。
“还在。”他说。
“嗯。”
“我长到183了。”江梧站起来,“在多伦多量的。”
他走到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这里曾经有床,有书桌,有画架,有他父亲留下的画。现在只有空荡荡的四壁,和从破窗户灌进来的风雪。
“苏念。”他突然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