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梧桐深处(真相与告别)
一、病历
2018年1月的北京,冷得像一块冻透了的铁。
江梧在陈老师画室里整理奶奶的遗物。三个纸箱,从多伦多海运回来,刚拆开。里面是奶奶生前最珍视的东西:老照片,书信,父亲留下的画稿,还有一些江梧小时候的涂鸦。
他一件件取出,铺在画室的地板上。阳光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飘浮。
陈老师坐在窗边的旧沙发里,端着一杯热茶,看着江梧忙碌。“你奶奶是个仔细人,什么都留着。”
“嗯。”江梧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发黄的画纸。是父亲画的奶奶——年轻时的奶奶,坐在四合院的门槛上纳鞋底,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发髻上。画纸边缘有淡淡的霉点,但炭笔的线条依然清晰。
“你爸画你奶奶,画得最好。”陈老师说,“他说母亲的脸是时间的年轮,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故事。”
江梧的手指抚过画纸上奶奶的轮廓。画里的奶奶大概四十岁,正是他现在这个年纪。而现实中的奶奶,已经永远停在八十七岁那个寒冷的冬夜。
他继续翻找。照片,信件,剪报。。。然后他的手停住了。
箱子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很旧,边角磨得起毛。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两个字:病历。
江梧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这是什么——父亲最后的病历。但他记得奶奶说过,父亲走后,这些病历都烧了,不想留伤心。
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厚厚一沓病历纸,医院的抬头,医生的字迹潦草。日期从2002年8月到2003年2月,正是父亲从确诊到去世的六个月。
他一页页翻看。那些专业术语他看不懂,但能看懂一些关键词:肺癌晚期,骨转移,脑转移。。。每一次检查,都在记录一个生命如何被疾病一寸寸侵蚀。
翻到最后几页,他的手开始颤抖。
不是父亲的病历。
是另一份。
患者姓名:江梧。
出生日期:1988年12月25日。
就诊日期:2005年10月。
诊断意见:建议进一步检查。家族遗传病史高风险。
下面的检查单上,有一行被红笔圈起来的字:基因检测阳性。遗传性肿瘤易感基因携带者。
江梧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时间都凝固了。
“陈老师。”他的声音很干,“这份病历。。。您知道吗?”
陈老师放下茶杯,走过来。看到病历的瞬间,他的脸色变了。
“这个。。。你奶奶一直收着。她说不让你知道。”陈老师的声音有些发颤,“那年你爸刚走不久,你老说胸口疼,奶奶带你去看病。医生问了家族史,建议做基因检测。。。”
“结果呢?”江梧打断他。
“结果是阳性。”陈老师避开他的目光,“意思是。。。你遗传了你爸的易感基因。得癌症的风险比普通人高很多。”
画室里很安静。暖气片咝咝作响,窗外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但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遥远。
江梧低头看那份病历。2005年10月。正是他遇见苏念的那个秋天。正是他开始教她画画,带她去景山,去香山,去工厂区看雪中梧桐的那个秋天。
原来那时候,他身上已经带着一颗定时炸弹。
“奶奶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她不敢。”陈老师在他身边坐下,“你爸刚走,你再知道这个。。。她怕你受不了。医生说,携带基因不等于一定会得病,只是风险高,要定期检查。奶奶想,等你长大些,能承受了再告诉你。”
“然后呢?”
“然后你就说要出国。”陈老师叹口气,“你妈来接你,说加拿大医疗条件好,能给你更好的检查和治疗。奶奶虽然舍不得,但为了你的健康,还是同意了。”
江梧闭上眼睛。所有碎片突然拼凑起来——母亲突然的关心,坚持要他出国,安排他做各种体检。。。原来不是母爱回归,是恐惧和愧疚。
“我妈知道?”
“知道。她第一个知道的。”陈老师说,“检测结果出来,医生先通知了她。她当时在国外,连夜飞回来的。”
“所以她接我走,不是想补偿我,是想。。。监视我?”江梧的声音里有一丝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