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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山课（第2页）

他带苏念下山，来到景山后侧一片僻静的小树林。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几棵老松树和一座荒废的亭子。亭子的石桌上积着落叶，栏杆上的红漆斑驳剥落。

“这是我父亲的秘密基地。”江梧拂去石凳上的灰尘，“他说这里看夕阳最好。”

他们坐在亭子里吃带来的面包和苹果。风小了，阳光透过松针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晃动的光斑。一只松鼠从树上窜过，抱着松果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苏念小心翼翼地问。

江梧沉默了片刻。“他话不多，但说的每句话都像种子，会在心里生根发芽。他很严格，我画坏一张画，他要我重画十遍。但他从不说‘你画错了’，只说‘还可以更好’。”

“他很爱你。”

“我知道。”江梧低下头，“但我那时不懂。我总嫌他严，总想偷懒。直到他生病了，躺在床上连笔都拿不动，还在问我：‘小梧，今天画画了吗？’我才明白，他不是要我成为画家，他是想给我一件武器——一件即使他不在，我也能用来面对世界的武器。”

苏念的心揪紧了。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在她十岁时离开家的男人，留下的只有模糊的背影和每月一张的汇款单。她从未拥有过江梧父亲那样的爱，也从未经历过那样深刻的失去。

“你会成为很好的画家。”她轻声说。

“不一定。”江梧摇头，“但我至少学会了如何看世界——通过父亲的眼睛，通过画笔，通过。。。”他顿了顿，“通过痛苦。”

下午三点，他们重新开始画画。这次的主题是那棵老松树——树干扭曲如龙，树皮皲裂，却依然苍劲有力。苏念选择了水彩，她想捕捉松针在光线下那种半透明的质感。

画到一半时，江梧突然说：“别动。”

苏念僵住。江梧拿起速写本，飞快地画着什么。几分钟后，他把本子递过来。

纸上画的是她——侧身坐在石凳上，专注地看着画板，围巾被风吹起一角，手中的画笔悬在半空。线条简洁，却抓住了她全部的专注。

“为什么画我？”苏念脸红了。

“因为此刻的你很美。”江梧说得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画画的人被画，这是写生课的惯例。我父亲说的。”

苏念接过速写本，看着纸上的自己。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角度，陌生又熟悉。“能送我吗？”

“本来就是给你的。”江梧说，“算是今天写生课的纪念。”

夕阳西下时，他们收拾画具准备下山。最后一缕阳光穿过松林，将整个世界染成金色。站在亭子边回望，紫禁城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像一场正在醒来的梦。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苏念的腿有些酸，但心里满溢着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她不仅画下了北京的秋天，还窥见了一个少年心底最深的伤痕与光。

回到梧桐巷时，天已擦黑。吴奶奶站在院门口张望，看见他们才松了口气：“这么晚，饿了吧？锅里热着饺子。”

韭菜鸡蛋馅的饺子，蘸着醋和蒜泥。三个人围坐在厨房的小桌旁，头顶一盏昏黄的灯。热气腾腾中，苏念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了家的温度。

饭后，江梧送苏念回西厢房。在门口，他停下脚步：“下周末，陈老师组织去香山看红叶，你去吗？”

“去。”苏念毫不犹豫。

“那说定了。”江梧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你今天画的角楼，朱红色调得很准。但可以再加一点胭脂，让它在夕阳中更温暖。”

他走后，苏念坐在灯下看那张速写。纸上的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知正被人注视。她翻到背面，发现有一行小字：

“2005年10月9日，景山。苏念在画秋天，我在画她。——江梧”

字迹清瘦，像他画松树时的线条。

苏念把速写小心地夹进素描本里，放在枕头下。那一夜，她梦见自己在万春亭上画画，江梧站在她身后，轻声说：“还可以更好。”

醒来时天还没亮。她走到窗前，看见梧桐树下有个人影——是江梧，他坐在石凳上，对着初升的月亮画画。月光洒在他身上，像一层银白的霜。

苏念没有打扰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在深夜与月亮对话的少年，看着他如何用画笔对抗漫长的孤独。

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江梧父亲留给他的那件武器是什么。

不是画笔，不是技法，而是这样一种能力——在失去一切之后，依然能看见美，依然能创造美，依然能在黑暗中为自己点燃一盏灯。

而这盏灯，现在也照亮了她的路。

窗外，梧桐树的最后一批叶子在风中飘落。冬天就要来了，但苏念不再害怕寒冷。

因为她知道，有些温暖，可以从一个人的心里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心里，像火种，像光，像这个秋天所有未曾说出口却已经存在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