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远去,留下的是荣国府门前渐渐消散的香尘,以及一座被掏空了大半、徒留华丽外壳的府邸。那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极盛之象下,裂缝已悄然蔓延。
这日午后,秋阳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书案上。黛玉正对着林墨带回来的、关于省亲筹备期间林府“赞助”部分物资的结算清单,秀眉微蹙。
“妹妹,”她放下单子,指尖轻轻点着其中几项,“你看这里,我们通人介绍的南边商队采买的苏杭锦缎,价格比市面低了两成,品质却是上佳。可我怎么恍惚听琏二嫂子前几日在老太太跟前抱怨,说光是采买绸缎一项,就花费了近五万两银子?这数目……似乎对不上?”
林墨正在翻看威远镖局暗中送来的一些京城商铺流水记录,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赞赏:“姐,你如今看这些,是越发敏锐了。”她放下手中纸张,走到黛玉身边,指着那清单,“何止是对不上,简直是天差地别。我们经手的这部分,账目清晰,价格公道。但贾府自己经手的那部分,水深得很。”
她拿起另一本看似普通的市井杂闻录,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赵铁山派人用特殊记号标注的信息:“你看,‘瑞祥绸缎庄’、‘宝昌银楼’、‘四海木料行’……这几家,明面上与贾府生意往来频繁,省亲期间供应了大量物资,价格虚高得离谱。而且,有趣的是,这几家的背后东家,似乎都与王家,或者说,与那位琏二奶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黛玉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微微发白:“你的意思是……琏二嫂子她……中饱私囊?”她虽对王熙凤的刻薄算计有所领教,却没想到对方胆大至此,连省亲这等皇家大事的银子都敢贪墨!
“不止她一个。”林墨冷笑,“这偌大的贾府,就像一棵内里被蛀空的大树,表面上枝繁叶茂,实则稍微刮点风,就可能拦腰折断。娘娘在宫中……想必也并非一无所知。”她想起那夜元春疲惫而复杂的眼神,那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只是,她身处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怕是已有心无力,无法勒住这匹奔向悬崖的狂马了。”
黛玉默然,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起省亲那日的极尽奢华,想起贾母、王夫人谈及开销时那浑不在意的语气,再对照妹妹查到的这些蛛丝马迹,一种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这哪里是世家大族的体面?分明是自取灭亡的疯狂!
“妹妹,”黛玉忽然抓住林墨的手,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倒不是要替贾府清理门户,而是……如此巨额的贪墨,一旦事发,便是塌天大祸!我们与贾府毕竟是亲戚,若被牵连,林家……”她想到了父亲留下的清名与家业,绝不能毁于一旦。
林墨反握住她微凉的手,感受到那纤细手指传来的力量,心中慰帖:“姐,你能想到这一层,我便放心了。我正有此意。不过,此事凶险,王熙凤在贾府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我们需得暗中进行,掌握确凿证据,方能进退有据。”
她沉吟片刻,安排道:“姐,你如今常去贾府请安,她们或许会借机让你接触些无关紧要的账目或琐事,以示亲近。你只管推说身子不适,或要陪我理家,尽量远离。她们府里的任何财物往来,你都不要沾手,免得日后说不清楚。”
黛玉郑重点头:“我明白。我会小心。”
“至于查证之事,”林墨眼中闪过锐光,“我来办。”
接下来的日子,林墨行动愈发低调。她通过镖局赵铁山的关系,找到了几个因各种原因被排挤出贾府权力中心、或对王熙凤等人不满的老仆、旧账房。接触的过程需极度隐秘,往往是在夜深人静,或借香火鼎盛的寺庙、人流复杂的茶馆为掩护。
这夜,林墨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衣裙,罩着风帽,在一处僻静茶楼的雅间内,见到了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者。他曾是贾府外院的一个小管事,姓李,因年前核账时对一笔款项提出疑问,便被安了个“老糊涂”的罪名,夺了差事,儿子也在府里被排挤得难以立足。
“李老爹,”林墨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推到他面前,声音平和,“不必紧张,我只想问些旧事。关于去年修建省亲别院时,采买金丝楠木的那笔账,您可还有印象?”
李老爹看着那锭足够他一家数年嚼用的银子,眼中闪过挣扎与恐惧,双手颤抖:“二……二姑娘,不是小老儿不肯说……是……是这事儿牵扯太大!琏二奶奶的手段……您不是不知道!要是让她晓得是我漏了口风,我们全家……怕是都活不成了啊!”他声音哽咽,满是后怕。
林墨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深刻的恐惧,心中恻然,却知道此刻不能心软。她放缓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坚定:
“李老爹,您放心。今日之言,出您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是从您这里传出的。我林墨虽年少,却知‘信义’二字如何写。”
她将银子又往前推了推,目光清澈地看着他:
“这银子,不是买您的话,是谢您肯念着旧主恩情,肯为这府里残留的一点清明说句实话。您拿着它,带着家人,远远离开京城,去江南,或是任何您想去的地方,买个小小的宅院,安度晚年。贾府这艘船,眼看着风雨飘摇,您又何苦留在这里,陪着它一起沉没?”
这番话,既有保证,又有实际的出路,更点明了贾府的危机。李老爹浑浊的眼睛里,挣扎良久,最终,对现状的不甘与对未来的希冀战胜了恐惧。他颤抖着手,收起银子,压低声音,将当年如何发现木材价格虚高近倍,如何向上禀报反被斥责,如何被边缘化的经过,一五一十,细细道来,甚至还记得几个关键的单据编号和经手人。
送走千恩万谢的李老爹,林墨又陆续见了几个类似的人。有的是被克扣了工钱敢怒不敢言的下人,有的是被排挤走的旧日账房。从他们零碎、恐惧却又带着怨愤的叙述中,一幅关于王熙凤、乃至贾府更高层通过虚报价格、以次充好、伪造账目等手段,大肆侵吞公中银两的贪婪画卷,渐渐清晰起来。
掌握了初步线索,林墨开始将调查方向转向外部。她再次乔装,有时是普通富户家的小姐,有时是南边来的行商女眷,带着精心伪装过的翠儿或可靠的镖局伙计,出入于那些与贾府有过大额往来的商铺、银号。
在“瑞祥绸缎庄”,她借口要采购大批上等料子,与掌柜周旋,巧妙套问省亲期间供应宫缎的价格和数量,那掌柜起初吹得天花乱坠,但在林墨看似天真、实则句句切中要害的追问下,渐渐露出破绽。
在京城最大的“通盛银号”,她以查询一笔虚构的、与贾府有间接关联的南边汇款为由,通过威远镖局的关系,找到一位相熟的柜上先生,旁敲侧击地打听贾府近期的资金流向。那先生碍于规矩不敢明说,但含糊的言辞和闪烁的眼神,已让林墨确信,贾府的公账上,确有大量来路不明或去向模糊的款项,与几位老爷、奶奶的私账纠缠不清。
这些调查零散而危险,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林墨深知,一旦被王熙凤察觉,必将引来疯狂的报复。但她必须这么做,不仅是为了自保,为了林家,更是为了身边已然蜕变、需要她守护的姐姐。
这晚,林墨回到林宅时,已是月上中天。黛玉竟还未睡,在书房里就着一盏孤灯,翻看着林府自己的田庄账册等她归来。见她面带倦色,黛玉立刻起身,将一直温着的参茶递到她手中。
“妹妹,一切可还顺利?”黛玉轻声问,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
林墨接过茶,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她拉着黛玉坐下,将今日探查到的一些不涉及具体人名的、已确凿的信息,简单告诉了黛玉。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林墨揉了揉眉心,“不仅是王熙凤,恐怕链二爷,乃至上头的两位老爷,都未必干净。这已成了贾府心照不宣的惯例。他们这是在玩火。”
黛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种沉静的凝重。她握住林墨的手,低声道:“妹妹,辛苦你了。这些肮脏事,本不该让你去沾染。”
林墨摇摇头,看着姐姐在灯下愈发清亮坚定的眼眸,笑了笑:“傻姐姐,说什么傻话。我们是一体的。”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然:“如今我们手中,已掌握了一些证据。虽不足以立刻扳倒谁,但关键时刻,足以作为护身符,让他们投鼠忌器。”
黛玉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她气质不符的锐利:“我明白。这些证据,是我们安身立命的筹码,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动用。只是……”她微微蹙眉,“看着他们如此挥霍无度,贪得无厌,我真怕……这艘船沉没之时,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所以,我们更要早做打算。”林墨握紧她的手,“姐,林家是我们的根。父亲留下的产业,我们必须守好。贾府的兴衰,我们无力,也无法去扭转。我们能做的,便是在风暴来临前,让自己站得更稳。”
窗外,秋风渐起,卷落几片枯叶。荣国府的方向,依旧灯火零星,维系着表面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