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阎王便带着黑白无常出了衙门。
途经侧院时,一阵细碎的水声引得三人侧目。只见阿穆那瘦小的身子正蜷在井台边,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费力搓揉着前日阎王解给他的那件玄青色披风。
阿穆的小手冻得通红,指关节泛着青白,袖口和裤脚都沾了湿冷的泥水,却依旧固执地一遍遍捶打着披风上并不明显的污渍。
“哎哟,这小不点怎么自己洗起这么大件披风了?”白无常快步走过去,弯腰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语气里满是心疼,指尖刚要碰到那冰凉的布料,就被阿穆往后缩着躲开了。“这披风够你裹两圈了,你这么点力气,洗到猴年马月才能洗完?赶紧放下,让衙门的仆役来弄。”
阿穆抬起头,脸上还沾着几点泥星子,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白无常,随即就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神色淡然的阎王。他连忙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披风的一角,指节都泛了白,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浓重的口音:“王、王参军让我好生待着……阿穆没什么能报答的,至少、至少别给大人们添麻烦。”
孩子的声音带着点执拗的认真,白无常心头一软,正想再劝,却听身后传来平静的声音:“既然想做,便做吧。”
阎王说罢,转身便走,只是走了两步,又顿了顿,头也没回地补充了一句:“让王参军找个铜盆,倒些温水。”
袍角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白无常愣了愣,低头冲阿穆眨眨眼,压低声音道:“”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说完,他转身就朝院外走去,玄青色的衣摆在晨风中扫过,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白无常愣了愣,随即咧嘴一笑,对着阎王的背影喊了声“大人英明”,又蹲下来揉了揉阿穆的头:“听见没?大人允了。不过别用井水洗了,手冻坏了可不行。”
阿穆抬起头,望着阎王远去的方向,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丝懵懂的暖意,攥着披风的手也松了些。
出了衙门上马,白无常还在回头张望,嘴里念叨:“这孩子真可怜,才七八岁,家人就没了……”
阎王目视前方,声音被晨风吹得有些淡:“能活着,已是不易。”
白无常一怔。
“这世间,”阎王轻夹马腹,策马向前,“多的是连活着都是奢侈的人。”
想起阿穆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起那些卷缩墙角乞食的妇女,想起伤兵营里那些残缺的肢体和绝望的眼神,三人一路无言,只余边关的风卷起黄沙,掠过苍凉的原野。
随着离铁壁城越来越远,周遭的景象愈发荒凉,黄土坡连绵起伏,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飞鸟都少见踪影。约莫半个时辰后,断魂谷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道狭长的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崖壁,崖壁上怪石嶙峋,几乎没有植被覆盖,透着一股阴森肃杀之气。谷口狭窄,仅容两骑并行,风从谷中穿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哭泣,带着百年不散的寒凉。
“好家伙,这地方看着就渗人。”白无常勒住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黑无常身边靠了靠,“难怪叫断魂谷,光是站在这儿,都觉得魂儿要被吹走了。”
黑无常跳下马来,走到谷口仔细打量了片刻,沉声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确实是个埋伏的好地方。”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三人徒步入谷,越往里走,两侧山壁越是逼仄,天空被挤成一道灰白的细缝。谷中不见草木,唯有嶙峋的黑色怪石,脚下泥土呈暗褐色,踩上去竟有些粘软,仿佛浸透了陈年血污。
越往谷内走,煞气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白无常将手按在腰间勾魂索上,黑无常则始终沉默地护在阎王身侧半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处阴影。
“奇怪,这么重的煞气,按理说早就该引起注意了,怎么从来没人上报过?”阎王一边走,一边疑惑地说道。
他的话落进寂静的山谷里,只传来几声回声,却没人应答。
他回头,却见白无常正一脸忧色地望向身侧。而黑无常——那个素来如山岳般沉稳的黑无常,此刻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一手死死抵住心口,呼吸粗重得不正常。
“怎么回事?”阎王眼神一凛。
黑无常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一瞬,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决堤洪水般冲进他的脑海——
金戈撞响,杀声震耳。残破的军旗在血色残月下猎猎翻卷。同袍接连倒下,温热的血溅上脸颊。背后有人嘶声狂吼:“将军!小心后面——!”
“将……军……”黑无常无意识地低喃,双目失焦,整个人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