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对自己说,声音仍是那可怕的嘶鸣,但意识中的“语调”逐渐找回熟悉的节奏,“我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演什么先锋戏剧。”
他在积水的倒影中凝视那个黑色的剪影。那是一种非人类的美。设计,几何与力学的融合,纯粹为某种功能而演化(或被设计)出的形态,却因此拥有了超越功能的、雕塑般的震撼。
“一个悲剧英雄的登场。”他尝试着戏剧化的表达,“应该有独白。”
停顿,雨水顺着光滑的头颅轮廓流下。
“我是…”声音嘶哑,但渐渐有了韵律,“尼克斯·纳科特。
一个…三流戏剧演员、自学哲学者、打破常规的…奎因哈利族的圣骸之民。”
念出种族名时,颅腔内部某处传来细微的刺痛。仿佛那个词本身是钥匙,开启了基因深处某个加密的匣子。记忆又一次从脑海深处袭来,这次更加系统,更加冰冷,像一份早已写好的档案被强行展开。
圣骸之民。奎因哈利(Quin-Harli),在他们的语言里意为“神圣遗骸的守护者”。人类联盟的音译简化了其含义,译为“被神遗弃却仍持圣典者”。两种翻译都错,也都对。
他们相信文明如恒星,终将熄灭,但灰烬中会留下“圣骸”
不是物质遗物,而是叙事、形式、逻辑结构。他们的母星佩拉-科瓦克斯,又称圣骸星(Relicaria),传说由某位创世神祇的遗骸化育而成:山脉如神之脊骨,河流如银色血脉。星球地质结构确实包含大量无法解释的巨型生物化石,骨骼成分未知,碳测年法失效。
天空有三个太阳,轨道周期形成完美的谐振,每隔十七年三星会连成一线,那天被定为“神圣几何日”。奎因哈利人会在那一天举行最盛大的戏剧仪式:整座城市变成舞台,每位市民都是演员,演出持续三十个昼夜,剧目讲述宇宙从混沌到有序的诞生。
当然,这更多是文化表述。实际的天文现象只是特殊的轨道共振,但对奎因哈利人而言,现实本身就是需要被诠释的文本。
他们的文明核心是圣骸论不是宗教,而是认识论:宇宙的本质是叙事,万物皆是故事的不同形态。恒星诞生是开篇,黑洞是结局,生命是情节转折。他们的使命不是征服或繁衍,而是收集故事、分析结构、演绎更高形式的叙事。
为此,他们发展出了宇宙间最复杂的文艺体系:用基因编辑创作会随季节变异的活体雕塑;用气候控制装置谱写持续百年的气象交响诗;将城市规划本身演绎成存在主义戏剧。
每个市民都是演员,每座建筑都是台词—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台词,而是通过光影、材质、空间关系去“诉说”。
他们是艺术家、哲学家、剧作家、科学家,是各种意义上的共同生产者。他们相信,通过极致的文艺表达,可以触摸宇宙的叙事底层逻辑,甚至与“作者”对话。
然后,他们探测到了深空的“叙事波动”
某种规律性的信息结构,庞大、古老、复杂。他们认为那是更高级文明在演绎宇宙史诗,于是倾尽全族之力,发送了奎因哈利文明最复杂的作品:
一部融合了所有艺术形式、所有哲学思想、所有科学理论的终极戏剧,作为加入对话的申请。
他们收到的回复是寂静之潮。
不是武器,不是生物,不是能量。是叙事的反面
:抹去结构、消除意义、将故事还原为噪音的存在。
(它吞噬了佩拉-科瓦克斯,将三个太阳的几何谐振打碎,将活体戏剧变成无意义的抽搐,将基因诗篇降解为随机碱基序列。母星被彻底侵蚀,文明崩塌。
幸存者带着“圣典匣”(文明备份)流亡,被外界视为“高度发达但无威胁的文物种族”。)
人类联盟“接收”了他们,安置,研究,最后通过“文化融合志愿计划”——将他们的神经结构与某种“深空接触者”项目结合。他们成为需要“融合”的对象,成为随时可能被“观察”或“志愿”的样本。
韦兰-汤谷公司参与其中。总是韦兰-汤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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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尼克斯对着雨水低语,嘶鸣声带着苦涩的幽默,
“刚才那一大堆描述大概率是胡扯。神之后裔怎么会沦落到星际难民的地步?整个文明被黑色怪物吞噬,只剩下不到十万幸存者像货物一样被‘收容安置’。”
“但胡扯有时能让人活下去,”他活动着新生的关节,“尤其当你在四十七个标准时轮班制下清扫外星呕吐物,还要一边背诵《等待戈多》的台词来保持理智时。”
记忆继续播放,这一次是更私人的、更接近真相的版本。
--- “文化融合志愿计划”。公告上的措辞优美得像诗:随机抽选,自愿参与,旨在促进跨文明理解,激活深层次文化记忆原型,为奎因哈利族宝贵的非物质遗产保存贡献力量。报酬丰厚得足以让一个难民家庭获得永久居住权,甚至可能被推荐申请有限额的联盟公民身份。“志愿”前的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去了港口的公共观景平台。巨大的人造穹顶之外,是冷漠的星空。传说,在那些光点之中,曾有一个翠绿的世界。
尼克斯正对着观景窗的倒影自问自答用纳斯尔语那抑扬顿挫的音调“我的姓名是什么?尼克斯·纳科特。职业作为个不入流的三流戏剧演员~当然…如果社区剧院里扮演一棵会移动的树算表演的话。学历?哈哈,微生物细胞研究是打过杂工化学技术研发中心待了两周被人家丢了出来,还以为是打杂货扫大街的更多处于自学哲学免费看电影,即使像是旧唱片一样,主攻领域属于存在主义与后现代解构…还有我的副修之如何在贫民窟找到免费网络信号以及无定位具体领餐处…”
第七研究所。比他想象的更干净,也更冰冷。接待他的研究人员穿着无菌服,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纳科特先生,感谢您参与这个项目。这将对理解奎因哈利族的文化记忆与神经适应模式有极大帮助。”他被带进纯白色的房间。中央是一张躺椅,周围环绕着他不认识的仪器。
“过程完全无痛,”声音从扬声器传来,带着轻微的电子失真,“我们会使用温和的神经同步技术,尝试激活您种族记忆中的某些深层原型。这可能会带来些…生动的梦境。您将体验到奎因哈利文明最精华神圣的戏剧哲学的顿悟,艺术的巅峰。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