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夜晚,潮湿闷热,海风也驱不散那股粘腻。距离预定的出海时间还有不到六个小时,众人都已歇下,养精蓄锐。
关根独自坐在临时住处外的礁石上,毫无睡意。西沙在即,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禁婆的头发、血尸的嘶吼、迷宫般的墓道、阿宁冰冷的尸体……还有,那个在水底与他并肩作战、却又一次次独自走向黑暗的张起灵。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冰凉的青铜鬼玺,是从沙海带过来的唯一“纪念品”。这鬼玺与青铜门有关,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铁烙着他的心。他闭上眼,试图平复心绪。
就在此时——
毫无征兆地,他身前的空气突然剧烈扭曲,发出低沉如同琉璃碎裂的嗡鸣。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长白山巅极致严寒、青铜门后亘古寂静与一丝几乎微不可察却沉重如山的疲惫气息猛地爆发开来!那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而厚重。
关根瞬间寒毛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攥住,窒息般的恐惧与难以置信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猛地向后弹开,匕首已然出鞘,但手臂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死死盯住扭曲的中心。
光芒一闪而逝,如同幻觉。
一个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他刚才所坐位置的前方,背对着他,单膝微屈,右手下意识按在地上,似乎刚从某个高速运动或失衡状态中稳定下来。动作间,带着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融入本能的、绝对的精准与控制力。
那人穿着一身陌生的、带着风霜侵蚀痕迹和细微破损的深色户外装,款式与这个时代截然不同,布料看似普通却隐隐流动着特殊的质感。他背着一个狭长的黑色刀袋,样式古朴,但关根一眼认出,那是黑金古刀的刀袋,只是更旧,磨损更甚,甚至沾染着些许未曾洗净的、暗淡的……血迹和尘垢?
最让关根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人的背影。
比记忆中更加清瘦挺拔,却又承载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肩膀的线条,脖颈的弧度,甚至微微低头时后颈凸起的颈椎骨节……每一个细节,都早已在关根灵魂中镌刻了千万遍,绝不会错认。
那是张起灵。
但不是此刻渔村里那个刚刚从鲁王宫出来、相对“年轻”的张起灵。
这个背影,浸透了时光的孤寂与风霜,带着一种跨越漫长岁月后的沉静与……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十年……之约结束时的……张起灵?
关根的大脑一片空白,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礁石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岩石上,冰冷坚硬的触感也无法让他回神。他只是死死瞪着那个背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震惊、狂喜、恐惧、茫然……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几秒钟。
那个背影缓缓站直,转了过来。
渔村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的面容。依旧是那副俊美近乎淡漠的容颜,但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不是疲惫,而是某种更深邃的消耗。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暴风雪过后的冰湖,深处却仿佛沉淀了万古的星光与尘埃,看过来时,不再是最初的茫然或审视,而是一种……穿透了时间与皮囊的、直达本质的了然。
他的目光落在关根脸上。
那一瞬间,关根感觉自己像被彻底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站在时光的审判台上。沙海的算计,十年的等待,刻骨的恋慕,深入骨髓的自苦……一切的一切,在这双仿佛见证了太多离别与重逢的眼睛面前,无所遁形。
未来的张起灵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目光从他震惊失色的脸,移到他掉落的匕首,再移到他下意识捂住胸口的手,最后,重新回到他的眼睛。
然后,他用一种关根熟悉入骨、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平静嗓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叫出了那个早已被时光和鲜血埋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