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离开后的第一个月,云渺寨的秋天彻底深了。
山上的树叶从绿转黄,再转红,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玉带河的水声变得清冽,清晨的雾气越来越重,常常要到中午才散。寨子里的人们换上了厚衣服,工坊的火塘从早到晚都燃着,驱散湿冷的寒气。
石远的生活变得规律而忙碌。
每天清晨六点起床,先到工坊后面的空地浇水——那里种下了阿雅留下的红豆杉种子。十二颗种子,埋下去时红艳艳的,现在土里还没有动静。但他坚持每天去看,像完成一个仪式。
七点,工坊开门。绣娘们陆续到来,生火,烧水,摆开绣绷。玉梅已经能独立指导新来的女孩,小蝶负责配色和质检,阿月则埋头设计新的节气图系列——她说要画满七十二候,让每个节气都有三幅对应的绣品。
石远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处理合作社的事务。阿雅离开后,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云渺认证”体系推进得很慢。石远带着小禾和岩旺,跑遍了周边六个寨子,开说明会,讲理念,展示云渺工坊的账本和客人口碑。但响应者寥寥。
大多数寨子持观望态度。
“你们那个太麻烦了。”一个寨子的村长直言不讳,“又要记录过程,又要讲故事,还要保证唯一性。赵总那边多简单——统一装修,统一培训,照着流程做就行。游客来了,半小时教会绣个杯垫,高高兴兴带走,我们也轻松。”
“可是那样的东西,留不住人。”石远说。
“留不住就留不住。”对方摆手,“游客要的是新鲜感,来过一次不会来第二次。我们赚的是快钱,不指望回头客。”
石远无言以对。
“云渺学院”的第一期培训班,只来了七个人。还都是老人——年轻人要么出去打工了,要么被赵总的联盟高薪挖走了。
王阿婆在课堂上气得直敲桌子:“你们这些人!手艺是传家宝,怎么能随便糟蹋!”
一个来听课的老木匠苦笑:“阿婆,我也知道手艺好。可我儿子在广东打工,一个月寄回来三千。我做木工,三个月才接一单,一单赚五百。你说,我怎么选?”
现实比理想沉重。
赵总的联盟却势如破竹。
298元的套餐横扫市场。国庆黄金周,周边几个寨子全部爆满。游客大巴一辆接一辆开进山,穿着统一服装的导游举着小旗子,领着游客走马观花:半小时刺绣体验,一小时歌舞表演,两小时自由购物,然后上车离开。
标准化带来了效率。一个导游能带五十人的团,一个绣娘能同时指导二十个游客,一个厨房能供应三百人的餐食。
而云渺寨这边,坚持小团精品:一个向导最多带十个人,一个绣娘最多指导五个学生,一桌饭菜必须是现做现吃。
成本高,价格高,客流量自然被挤压。
十月下旬,合作社的账本开始出现赤字。
小禾拿着财务报表,眼圈发红:“远哥,这个月我们亏了八千多。主要是人工和物料成本太高,但客单价上不去——能接受我们价格的客人,毕竟只有那么多。”
石远看着那些数字,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不降价。”
“可是……”
“不降价。”石远重复,“我们一降价,就掉进了他们的游戏规则。我们要做的,是证明我们的价格值。”
“怎么证明?”
石远还没想出答案。
阿雅的第一封信,在十一月初的一个阴雨天到了。
淡蓝色的航空信封,贴满了法国邮票。信是手写的,字迹工整但稚嫩——她为了写信,特意练了汉字。
石远:
展信安。
我已平安抵达法国南部。这里的手工艺创新中心在一座古老的修道院里,石头房子,拱形窗户,窗外是成片的葡萄园和远山。空气里有葡萄发酵的味道,还有旧木头和亚麻布的香气。
这里的艺术家来自世界各地。我隔壁住着一个日本染织师,他教我用植物染料染出七十二种灰色;对面是一个伊朗地毯编织者,他的图案里藏着古老的星象图。
我每天都在学新东西。这里的人不叫我“哑女”,他们叫我“熊”。他们看我的作品,不只看手艺,看纹样,他们问:“你想表达什么?”“你和你的文化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我以前没想过。
第一周,我什么都做不出来。看着绣绷,手是僵的。后来导师带我去附近的教堂,看十二世纪的彩绘玻璃。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那一刻,我想起了玉带河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