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脆弱和茫然,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的希冀。他在问沈修。在他刚刚恢复意识、连自身处境都尚未弄清的时候,他第一个寻找的、第一个问出口的,是沈修。
他要我回答。
回答什么?
告诉他,阿修在太平间冰冷的格子里?告诉他,阿修后天就要被推进焚化炉,化作一捧灰?告诉他,你昏迷的时候,我一个人,擅自决定了这一切?
不。
我说不出口。
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像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我的视线瞬间模糊,眼泪毫无预兆地疯狂涌出,滚烫地淌过冰凉的脸颊,浸湿了口罩的边缘。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那双带着询问的眼睛。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站立不住。
我该点头吗?还是摇头?
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是对他的宣判,对我自己的凌迟。
我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崩溃呜咽。手指在隔离衣宽大的袖子里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却丝毫无法转移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
时间在寂静中凝固。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我自己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
顾凛依旧看着我。他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滋生的、不祥的预感。他的眉头拧得更紧,嘴唇又动了动,似乎想再问一次,或者问点别的。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连发出清晰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那目光,像逐渐冷却的探针,锁在我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汹涌的泪水上。
我从他渐渐变得清晰、变得锐利、变得恐慌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哭泣的、崩溃的、无法给予任何安慰只会带来噩耗的苍白影子。
“……他……”顾凛的喉咙里又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比刚才更嘶哑,更艰难,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逐渐清晰的恐惧。
不。
不要问。
求你不要再问。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逃离他的视线,逃离这即将被彻底揭穿的残忍现实。
然后,我再也无法承受。
我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跌撞着,逃也似的冲出了ICU。隔离衣的带子刮到了门框,我也浑然不觉。厚重的门在我身后自动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刚刚苏醒、即将被真相彻底击垮的人,也隔绝了我自己无法面对的、鲜血淋漓的答案。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隔离衣还没来得及脱下,口罩还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我捂住脸,压抑已久的、绝望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却很快被医院特有的、吞噬一切悲鸣的寂静所吸收。
门内,是他初醒的、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希冀的探寻。
门外,是我独自的、被愧疚和恐惧碾碎的崩溃。
而我,终究没有勇气,给出那个早已注定的、毁灭性的答案。
阿修……
他再也等不到他的阿修了。
而这个事实,将由我在他刚刚挣脱死亡阴影的时刻,亲手……或者永远无法亲手,递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