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宏观叙事”让曹志愣住了。他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父亲的命运。他看向森言,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探究:“历史结构?能量场?此言何意?”
“意思是,”松磬抢着用更直白的语言解释,她双手比划着,“把时间看成一条长河,把当时的□□势,社会风气,甚至所有人的想法,看成河里的各种力量,譬如水流,漩涡,暗礁一类。您父亲,便是一条特别漂亮,特别快的船。船本身没问题,甚至非常好,但恰好遇上了河里力量最混乱,最不好走的一段。船被各种力量推着,撞着,走得艰难,甚至偏离了原本可能想去的地方,这怎能全怪船不好?”
这个比喻生动得近乎草率,却意外地有效。曹志脸上的困惑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思索。他喃喃道:“非船之罪,乃河之险么……”
“可以这么理解。”我接过话,将话题引回他身上,“而且,这条‘河’的险峻,并非只影响了一代人。陈思王经历的,曹公子您,想必也深有体会。”我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离开洛阳中枢,任职边郡,固然是‘清简’,是‘韬光养晦’,但其中是否也有几分不得已?几分对重复父辈命运的无形担忧?”
我这句问得直接了些,曹志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成了拳。书房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那盏豆灯,依旧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良久,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圣心难测。能保全性命,奉祀先人,已是天恩。”这是标准答案,是他在无数个日夜用来安慰自己,告诫自己的话。
“保全性命,奉祀先人,固然重要。”林一一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不再看窗外,而是目光澄澈地看着曹志,“但《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曹公子如今牧守乐平,是为‘立功’;博古好学,有父风范,是为‘立言’,近‘德’。您所做的,并非仅仅是‘保全’而已。您在用另一种方式,延续陈思王血脉中的风骨与才智。”
这番话,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它没有否定曹志处境的艰难,而是将他目前的作为,提升到了“追求不朽”的层面,赋予其积极的意义。这恰恰可能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家族光环和悲剧阴影的人,最需要获得的认可。
曹志握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我们每一个人,目光中的戒备和疏离,终于被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脆弱和探究的情绪所取代。
“尔等……究竟为何而来?”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但语气与初次已然不同,少了惊骇,多了深意,“若真如尔等所言,仅为观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为何要……探究这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我与森言对视一眼,知道是时候部分坦白了,但不能过于惊世骇俗。
“因为,‘观测’并非冷眼旁观。”我选择着措辞,表情郑重起来,“我们观测到,一些过于沉重的情感,一些未能化解的遗憾,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彻底消失。它们会沉淀,会积聚,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在特定的时刻,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影响到后世对历史的认知,甚至影响到与这些历史相关联的……存在痕迹。”
我尽量说得隐晦,避免直接说“您的恨意快要把历史记载都毁掉了”。
曹志的瞳孔微微收缩:“影响到……后世认知?存在痕迹?”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此言何解?”
森言接口,用他那种一如既往的冷静语气说道:“简而言之,强烈的精神能量可以跨越时空维度,对物质世界的信息载体造成干扰。我们侦测到,与您相关的部分历史信息,正处于一种不稳定的‘被侵蚀’状态。其根源,很可能与您内心深处,某些未被妥善处理的,关于您自身以及您家族命运的……强烈情感有关。”
这话说得非常“森言”,充满了科学,或者说近乎玄学的术语。曹志听得似懂非懂,但“家族命运”,“强烈情感”,“影响到后世”这些关键词,显然深深触动了他。
他脸色微微发白,呼吸有些急促。“尔等是说……我心中所思所感,竟会……波及后人?波及先父的文名与事迹?”这对于一个孝子,一个重视家族传承的士大夫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震撼和恐惧。
“并非有意波及,而是一种能量的自然扩散。”我赶紧解释,试图减轻他的不安,“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涟漪会扩散很远。我们前来,并非指责,而是希望找到那块‘石头’,或许,能想办法让水面重新恢复平静。”
松磬用力点头:“对的,就是找到心结,然后解开它。不然一直是这么闷着,对您自己不好,对……嗯,对历史也不好。”
曹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略显苍白的手掌,仿佛那上面镌刻着他无法摆脱的宿命。晚风从窗口涌入,带来一丝凉意,吹得灯焰剧烈摇晃,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变形,舞动,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我们不再说话,给予他消化和思考的时间。我们知道,他已经走到了一个临界点。是继续用“清简”,“韬光养晦”,“保全性命”来包裹自己,还是勇敢地剖开那层外壳,直面内心真正的遗憾与恐惧。
时间一点点流逝,远处似乎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终于,曹志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眼神不再闪躲,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他看向我,声音沙哑而低沉:
“若真如尔等所言……那便告诉吾,吾当如何?”
“吾此生……最大的遗憾,并非仅是自身官职升降,亦非远离洛阳繁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吾憾者,乃身为人子,未能承继先父之志,光大门楣,反因其名所累,不得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玷污先父清名,乃至……断送了这最后一脉香火。”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吾更憾者,乃见先父毕生心血,那些珠玉般的辞赋文章,或因时局,或因……当权者之好恶,而未能尽数流传,恐其光芒,终将被尘埃掩盖。吾……吾无力啊!”
他终于说了出来。那沉淀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遗憾,不甘,恐惧与深深的无助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这,就是集结了千年,扰动现实的“恨意”核心——非为一己之私利,而是对家族传承,对父亲文学遗产可能湮灭的深切忧惧,以及自身在其中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
我们五人,静静地听着,心中都松了一口气,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找到了“石头”,接下来,就是如何“化解涟漪”了。
曹志的话语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千年积压的重量。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叹息,更是一个时代,一个家族血脉中无法排遣的哀伤。他坦白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阖上眼,肩膀垮下,不再掩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单纯的安慰毫无意义,我们必须给出基于事实,逻辑和未来视角的“解药”。
我率先开口,声音放得极其温和,试图先稳定他的情绪:“曹公子,您能说出这些,便是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请相信,您所忧惧的,并非无解之局。”
殷朔紧接着上前,他的脸上带着历史学者特有的严谨与热忱:“曹公子,关于您最担心的,陈思王文章湮灭之事,您多虑了!”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后世史书明确记载,陈思王文集在其身后由朝廷下令编纂整理,虽历经波折,但其绝大多数华彩篇章,包括《洛神赋》,《白马篇》,《七步诗》等,皆完整流传于世,影响深远,历朝历代皆有学者注疏,推崇。其‘才高八斗’之誉,千古流传,从未被尘埃掩盖!”
曹志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殷朔,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此言……当真?朝廷……当真曾为先父编纂文集?”
“千真万确!”林一一接过话,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不仅官方编纂,民间传抄亦极为盛行。陈思王之文名,非但未曾黯淡,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璀璨。在后世,他是文人墨客景仰的楷模,其辞赋被奉为典范,无数人吟诵,临摹。可以说,正是那些您担忧会因时局或好恶而湮没的文字,支撑起了文学史上一座不朽的高峰。”她顿了顿,补充道,“文章之价值,终究会由其自身的光芒决定,而非一时一世之权势。”
这确凿的消息,如同强心剂,让曹志灰败的脸色瞬间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时哽咽,只是反复喃喃:“好……好……如此便好……苍天有眼……”压在他心头最大的一块巨石,关于父亲文名传承的忧虑,终于被挪开了大半。
然而,他自身的遗憾仍在。他看向我们,眼神中少了许多沉重,但依然带着迷茫:“即便如此……吾身为子嗣,未能克绍箕裘,光大父业,反而……”
“曹公子,您对‘克绍箕裘’,‘光大门楣’的理解,或许可以更开阔一些。”森言平静地打断了他,他的话语总是能切入最核心的逻辑,“何为‘门楣’?非必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陈思王之路,有其不可复制的时代背景与个人特质。在晋武之世,刻意追求重现父辈的轨迹,非但不明智,反而可能招致真正的祸患。”